“陈先生。”周耀辉叫住了陈公辅。
陈公辅顿了一下,慢慢地转过身,打量着周耀辉,过了很久才说道:“我们好像不认识?”
“我们是不认识。”
陈公辅看着这个年轻人,“跟踪我的人无非就是两种人,阁下就是****特科?”
周耀辉坦然道:“是的。我总觉得以陈先生这样的身份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在这里吃饭有点奇怪。”
“是啊,是有点奇怪,确切的说,应该有点凄惨,好久没有吃过上海的面了,瞧瞧,都惊动了这么多人。”陈公辅摇摇头,眼神忧郁看着远方。
周耀辉似乎有点明白,“陈先生除此之外,真的无话可说?”
“想必你刚才一直在监视我,我很想说,但是很遗憾,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觉得在我年轻的时候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可悲的是我当时是那么的自以为是。”陈公辅苦笑道,笑得很凄惨。
“陈先生现在可以改过,先生以前为中国革命做出过贡献,先生别忘了,为了这个国家奋斗不止的人还有很多,你应该有信心的。”
“年轻人,有些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当你发现你要挽回的时候已经没有办法了,看的出,你这个年轻人很有耐心,也很会说服别人,但是,像我这样无药可救的人,不值得你的说服。”陈公辅顿了一下,又说道:“我年轻的时候,和你一样,一腔热血,总以为用一天的时间就可以改变中国的现状,总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世界,太过心切的话,反而会犯很多的错误…”
周耀辉没想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说出来的话会让他感觉这么熟悉,他沉默了很久,才道:“我没有像先生所说有那样的抱负,我不是英雄,我只不过是踏踏实实做好我能做的事情,我知道我没有在战场上决胜千里的本领,也制定不出天衣无缝的计划,但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哪怕剩下我一个人,为了这个国家,我也绝不会放弃的。”
陈公辅深吸了一口气,他重新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说出来的话勇敢而又自信,“说得好,年轻人,好好干,赶走他们,胜利一定是属于你们的…”
陈公辅既然用了“你们”一词。
陈公辅眼角深陷的皱纹微微动了动,嗫嚅道:“我老了,就算死去,我还是老的…”说罢,陈公辅转身,表情痛苦,他以最快的转身隐藏自己流出来的眼泪。
“陈先生,你可以不用再回去,其实我们还有好多的事情要做。”
周耀辉用了一个词“我们”。
陈公辅没有回头,他有点动容,“今天我遇到了两个想要救我的人,看来我这个汉奸并不是所有人都讨厌的。正直的人,其实什么也不用怕的。”陈公辅离开了,步履竟然有些蹒跚。
陈公辅的身影渐行渐远,竟然显得如此的苍老。
周耀辉看着陈公辅在黄昏中失去比例的影子,随着影子渐渐远去。
周耀辉猜的没错,他第一次见陈公辅,也是最后一次见陈公辅。
这的确是陈公辅的最后一碗饭。
第二天陈公辅就被宪兵队的人抓走了,是李天海出卖了他,说他和军统有秘密往来,图谋不轨,妄图窃取这次军事会议的内容。
汪精卫听闻此事,并没有愤怒,他思虑片刻,在办公室印有陈公辅名字的文件上,安静地写了一个字,“诛。”
原来陈公辅试图窃取的情报的时候,被李天海发现,陈公辅知道李天海迟早会告诉汪精卫,所以陈公辅昨天和胡翼的一番秘密对话,就是是为了让胡翼明白,我陈公辅,心有余,力不足矣。
周耀辉也明白了,这个人以前是一个汉奸,但是他还是觉得有点惋惜。
胡翼叹了一口气,这是因为这场会议开始以来死去的第一个人,他知道后面还会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目前他对于此次会议还是一无所知,难道这份秘密情报自己无法获取了?
胡翼想到了一个人,想到了在这个时候他绝对不能去想的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景子。
谷川,景子,还有胡翼来到了火车站,在汪精卫登上火车的时候胡翼看见了站在身后的李天海,像极了一条狗,皮肤白净的汪精卫挥了挥手,上了火车。
汪精卫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谷川和几位将军敬了一个军礼,汽笛长鸣,火车慢慢启动。
他的眼神中有一丝阴忌,又有一丝忧郁。
是因为此次的内奸事件,还是因为他每天需要面对的事情?
汪精卫回到南京之后,要对身边的人进行一次大清洗了,在自己的两个随从里,居然发现了和军统有关系的人,在日本人面前让他丢尽了面子,以后他在日本人面前还怎么混,这个问题他就得好好的想一想了。
胡翼看了景子一眼,因为景子今天又穿了一身端庄大方的和服,头发高高盘起,“景子小姐,会议终于结束了,我这几天几乎没有睡觉。”
“真的吗?胡翼?”
“当然,我不想在犯上次的错误了”
“我认为这次你做的并不差,76号这次防范严密,还提前发现了一个军统特务,你的谨慎并没有白费。”
胡翼躬下了身子,“汪先生走了以后,我总算可以松口气了,下午我见你的时候你还是军装,怎么一会儿你就换了一身和服?”
“下午开完会后,我就急忙赶回了公寓,换了一身衣服,以示对汪先生的尊重。”
胡翼眼眸一动,点了点头,“是这样,那我送你回去。”
景子坐上了胡翼的专车。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景子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当然知道了,来中国这么多年,你是难不住我的,我没记错的话,今天就是中国的端午节。”
胡翼笑道:“果然难不住你,汉谋,停车。”胡翼突然冲何汉谋喊了一声。
“是,主任。”何汉谋缓缓地将车停在了路边。
“汉谋,你先回去吧,记得明天吧东西送给我。”胡翼对何汉谋说道。
何汉谋的眼神中露出一丝复杂之色,“是。”
胡翼故作神秘的对景子说道:“我去买一样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
景子不解的眨了眨眼睛,“什么东西,你用得着这么神秘吗?”“当然,你等一下就会知道。”
胡翼下了车,刚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他又走了回来,“你难道不和我一起去?”
影子笑了,“好的,不过我穿的和服,可能不太方便。”
“没关系,我来扶你。”胡翼伸出了手,握住了景子。
景子凝视着胡翼,也握住了胡翼的手。
景子在夜晚一个人安静地躺在床上的时候曾无数次设想过和胡翼手牵着手漫步在上海街道上的情景。
她觉得这是一件奇妙的事情,而现在这件事情变成了现实。
木屐踏在水泥地上的声音,还真的像极了高跟鞋的声音。
胡翼和景子来到了一个市集,小弄堂,老街坊,那些富有上海风味的小吃冒着热气,这里有在高档的餐厅里尝不到的味道,简单快捷的手艺,朴实的厨具,但是做出来的小吃却是十里飘香。
胡翼和景子来到了一个小摊前,“我要买的就是它。”景子看着胡翼所指的东西,笑了,这的确是一个好吃的东西。
粽子。
胡翼面前的小摊有案板,案板上面老板正在揉糯米,然后包到粽叶里面,旁边的锅灶也冒着阵阵热气,锅灶旁边有两张桌子,但是上面都坐满了人,看来这个小摊的生意还不错。
“你记不记得,你上次吃粽子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景子低下头,陷入了沉思。
过了很久,胡翼问道:“难道你要想这么长时间?”
“我在想上次我逛街是在什么时候。”景子很认真地看着胡翼。
胡翼明白了景子的意思,“老板,给我拿几个粽子。”
“好嘞!”小摊上的老板转过身来,看了胡翼一眼,又看了看胡翼身边穿着和服的景子,脸色顿时变了,“日本人!对不起!我不卖!”老板擦了擦手,冷冷地说道,然后继续低下头包起了粽子。
“老板,他是我的朋友。”胡翼解释道。
“不买!走开了!你别妨碍我做生意!”老板显得很不耐烦。景子的表情有点尴尬,周围的人都投来冷冷的带有愤怒的目光,景子躲到了胡翼的身后。
胡翼叹了口气,“老板,我这个朋友是第一次来逛集市,他很喜欢吃粽子,我希望老板你不要误会。”
“哼!你是买家,我是卖家,这买卖我不做!”
周围的人也对着景子指指点点,有人还说:“你看那个汉奸,还带着个日本女人,哎呦,看看,看看这世道。”
胡翼叹了一口气,他和景子只好走开,在大街上,人们都投来异样的目光,景子居然紧紧握住了胡翼的手,她下意识地躲到了胡翼的身后。
景子可能不会害怕什么枪林弹雨,刀光剑影,而此刻中国老百姓眼神里面投射出来的愤怒,居然让这个日本梅机关副机关长害怕了起来。
她现在所面对的是整个民族的愤怒。
景子在梅机关带的时间的确是太长了,她似乎认为在上海有了梅机关和76号,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大日本皇军动一下,但是现在她似乎突然想明白了,在一个民族对于侵略者的愤怒如此强烈的话,别说是几百万日本军队,一切暴力和侵略在它面前都将会灰飞烟灭。
一个日本女人走在街上并不奇怪,但是一个中国男人和一个日本人能女人走在大街上,那就太奇怪了,不管这个男人多么斯文,多么绅士,多么有涵养,这个男人也只能是猪狗不如的汉奸了。
胡翼没管那么多,他就是让这个在梅机关不可一世的景子好好看一看,中国的老百姓是怎么看他们这些侵略者的,日本人每天都在宣传什么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但是有些东西是永远也改变不了,不管你怎样去宣传,怎样去伪装,怎样去欺骗。
野兽毕竟还是野兽,豺狼毕竟还是豺狼。
景子变了,坐在车上的景子一直低着头,她很失落,她很沮丧,一个人若让所有人愤怒,让所有人讨厌的确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景子紧挨着胡翼,此刻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女人。
胡翼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自己做的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