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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读史至此,我都为冒顿的听天由命而感叹:既然已经知道了别人给他设了圈套,为何还要往里钻呢?完全可以带上他的弟兄“杀进龙城夺了鸟位”嘛。而马无尘教授却不这么认为,说:“冒顿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他的月氏之行还是有收获的嘛,起码为日后与月氏国开战积累了经验,熟悉了环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仔细一想,也有道理。经历是一个人走向成熟必不可少的过程,没有丰富的经历,何谈成熟!
却说冒顿自打辞别了龙城,在两位使者的陪同下,一路风餐露宿向西行来。开始,他们一直在草原上行走,后来,翻过了一道巨石裸露的山脉,一直顺着这道山脉西去。几天以后,又看到山脉的南面出现了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在左大河右大山的狭窄的平原上走了十几天,山没了,大河仍在。他们顺着大河走了下去,向南绕过了浩瀚的大沙漠,又用十几天时间翻过了一道大山。去过月氏国的两位使者说,已经距月氏国不远了。再向西,他们走进了两山夹出的一道漫长的大峡谷。冒顿想,如果是带兵打仗,误入了这条大峡谷,山后再遇上敌军埋伏,那可就麻烦了。而如果敌军进入了这条山谷,又正好在这里设伏。他们用了好长时间才走出这道大峡谷。使者说,这是去月氏国的必经之路,若不走这里,会多走好多路程。冒顿独自在山林里徘徊惯了,对时辰方位特别敏感,所过山川河流尽收心中。这一路也让他开了眼,望不尽的山川,走不完的草原,还有那大河奔流,沙海茫茫,世界原来如此之大。
冒顿他们由龙城起身时,草原上的小草才刚刚发芽,到达月氏国王宫,已经是芳草碧连天的盛夏了。进入王城时,他们被严格搜身,防身武器皆被搜去。冒顿幸喜的是,母亲给他留下的那把径路刀他藏进了靴筒里,才逃过了搜查。
月氏国国王是个大胖子,像一团肉堆在座椅里。冒顿见他眼窝深陷,一双小眼睛闪着阴森森的蓝光,立即想到了故乡草原上贪婪的鹰隼。国王的络腮胡子乱糟糟的,占去了整个脑袋的大部,拖拖拉拉向下延至胸前,让冒顿想起了狡猾的老山羊。国王看过了使者递上的国书,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对与冒顿同时进入王宫的两位使者说:“你们单于是啥意思呀,为啥要让我给他养儿子?难道他连养儿子的食物都没有了吗?难道他这个儿子是他老婆与人私通生下来的?还是你们单于另有阴谋,一边将儿子送来做人质,先稳住了我,暗地里却趁我不备来攻打我月氏国?我可不上他的当,两国开战之日,我就用他的儿子祭旗!”
冒顿的怒火腾地涌上了心头,真想飞身上前将国王的胡子扯下来。他狠劲咬着牙,极力压制着熊熊燃烧的怒火。
国王傲慢地用右手作了几个让使者滚蛋的手势,两位使者退了出去,自回匈奴复命去了。冒顿立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飞上天空的纸鸢,那两位使者是牵动纸鸢的细线,他离开了使者,就是这纸鸢断了线,有一种再也回不到地面的感觉。目送两位与他朝夕相处的使者离去,冒顿心里空空的不是滋味。此时,他已完全明白,父亲说的互派人质是假的,让他来月氏国,纯粹是一场阴谋,其目的就是要致他于死地,用月氏人的手杀他。冒顿想道:好狠心的父亲呀,我整日躲进山林,又影响你啥事啦?你为何非要置儿子与死地呢?
国王静静地端详着冒顿。冒顿尽量不看国王的眼睛,琢磨起国王的宝座来了。那座椅用虎皮包裹着,国王肥胖的身体稍动,座椅便发出吱哑哑怪叫,像立即就要散架了似的。冒顿想,这位国王为啥要用虎皮包裹座椅呢?虎皮在天阴下雨的时候会散发出浓重的膻味,难道他就不怕那种难闻的膻味熏的脑袋发晕?
国王的身体突然向前倾过来,问冒顿:“头曼还是你们匈奴的单于?你们匈奴不是贵壮贱老嘛,头曼已经老了,你们怎么还让他当单于呢?你们匈奴还有怒而杀父杀兄杀弟的习俗,你怎么就不发一次怒杀了头曼自己当单于呢?没脾气?没本事?你就是一个下贱的私生子,给你把刀你是不是连咋使都不知道?”
冒顿突然感到无比的厌恶和羞辱,用愤怒的眼睛盯着国王,真想走上前去揍他一顿拳脚。咬咬牙,还是忍了。凭自己一人之力,能杀出王宫、逃离月氏国吗?心里却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用国王的脑袋当饮器,方解我受辱之恨!
冒顿暗想,自己即使死,也要死在匈奴的国土上。当务之急是如何找机会逃离月氏国。所以,必须用忍耐和沉默面对现实,除非到了被送上断头台的那一刻。想到此,冒顿的心放宽了,甚至还对那个高傲的国王笑了笑。
月氏国在匈奴西,疆域远不及匈奴大。迫于匈奴的势力,虽然与匈奴明确了疆界,但向东扩展一直是月氏国国王的心愿。虽然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却一直虎视眈眈,等待着机会。匈奴突然送来了王子做人质,确实是月氏国王意想不到的。匈奴远比月氏国强大,没有必要送什么人质呀,这事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目的,国王一时猜测不透。国王静静地观察了冒顿一阵,觉得头曼单于在玩弄自己,将这么一个傻儿子派来当什么人质,就是看自己的傻儿子不顺眼,或许这傻儿子还时常惹是生非,让我帮他管教来了。想到此,国王挥了下手,吩咐道:“让他和奴隶们住在一起,吃奴隶们吃的饭菜。要严加看管,等着与匈奴开战时用他祭旗,下去吧。”
冒顿刚刚走了几步,又听国王对他的下人吩咐说:“我的饭菜也不能让他白吃,让他每天给我将王宫的院子扫一遍。”
冒顿本来就粗食粗衣长大,只要能添饱肚子,什么饭食都无所谓,扫院子的活也不累。他最担心的是自己的安全,整日提心吊胆。在入宫前,他的弓箭、佩刀都被搜去了。幸亏他事先多了个心眼,提前将母亲当年送给他的径路刀藏在了靴筒里,才没被搜去。这把径路刀是母亲给他留下的惟一的物品,不知产自何处,刀把用象牙做成,刀鞘上镶着玛瑙翡翠,极为珍贵,平时吃肉时可以用来割肉,遇到危险也可以用来防身,他极为喜爱,视若珍宝,平时挂在腰带上,现在只能藏在靴筒里了,睡觉时也要将刀塞在枕下。
冒顿感觉自己成了一只待杀的绵羊,整日被圈在宫里,宫门有卫士昼夜把守,自己绝不能迈出王宫半步。他又隐约感觉到,匈奴的使者到来之日,便是他断头之时。
冒顿的心里非常愤恨自己的父亲。既然你要让儿子死,杀了儿子不就完事了嘛,又何必费这等周折呢?
但冒顿哪会甘心等死。他借扫院子的机会,将王城仔细看了个遍。这座王城与他们匈奴的龙城完全不同,也远没有他们龙城大,更没有高大的祭坛。王城大门的一侧住着驱使奴隶,另一侧是哨兵的住处和临时接待用的房舍。王宫的门正对着王城的大门。城不大,城墙却很厚重,有哨兵不停地在城墙上巡逻。冒顿发现,哨兵分组轮流值班,每班城门内外各两人,城墙上的游动哨也是两人。真要强行离开这里,冒顿并没将几个哨兵放在眼里,令他担心的是宫内没有马。要逃命,没有马是万万做不到的。
但王城不可能没有马,一定就在城外不远的地方。冒顿后悔进入王城时没有仔细观察,现在被禁止迈出城门半步,已经无法到城外去察看了。
马厩会在城外的什么呢?冒顿注意到,这里最常刮的是西北风。他分析,马厩一定在城外的南或东南面,也一定有最少半里的距离,这样,马厩的气味才不会随风潜入城内,自己才闻不到马粪味也听不到马啸声。
接下来的日子,冒顿特别注意城外的动静。终于在一天的黄昏,他隐隐听到了有马的嘶鸣声从南面传来,断定马厩就在王城南面不远处。
一天夜里,睡在冒顿身边的一个奴隶问他:“你真的是匈奴国的王子吗?”
冒顿说是。
那位奴隶又问:“那你怎么到我们这里做起奴隶来了?”
冒顿略停,不知如何做答,最后说:“我得罪了父王,父王便让我来这里受罪了,过些日子便会派人来接我回国的。”
冒顿突然想到,这个奴隶是国王的近伺,便小声对这位奴隶说:“如果哪天匈奴的使者来了,那就是接我回国的,希望你能及时告诉我,我好提前作回国的准备。”
奴隶点头答应了。
日子平淡地过去了。那天已经很晚,冒顿无事可干,早早便睡下了。那个奴隶回来后,将冒顿从梦中推醒,伏在冒顿的耳边说:“你们匈奴的使者来了,因天晚,国王正在吃晚饭,便推到明天早上接见他们,是来接你回国的吗?”
冒顿睡意全消,激凛凛惊出一身冷汗,哼哈答应着,心想,好险呐,要不是使者到的晚,恐怕自己此时已经身首分离了。
冒顿不敢有丝毫耽搁,等到屋里的奴隶们全都睡熟了,持径路刀在手,轻轻闪出房间,借着夜幕的掩护,提步来到宫门前,将两个正在打瞌睡的卫兵干掉,推开宫门,又不声不响地将外面的两名哨兵送上了西天。当他快步朝南面奔跑时,城墙上巡逻的哨兵发现了他,大声呼喊起来。冒顿来不及多想,闯进马厩,牵出一匹骏马,也不知马鞍在哪里,跃上马背便向东方猛跑。跑了一阵,他又调整方向向北面跑去。他料定月氏人必向匈奴所在的东方去追他。
太阳露头的时候,冒顿已跑出去很远。世界明亮了,他不敢靠近牧户,专调没人的地方走。没鞴马鞍,不但骑术受到了限制,不能很好地配合马奔跑的节奏,而且整个身体的重量全都压在了马背上,又集中在屁股与马的脊梁的摩擦上,影响了马的行进速度。冒顿早已经感到屁股疼痛难耐,腰背酸软。近午时分,他在一条小河边停了下来,爬在河边,捧起清凉的河水喝了个够,又让马喝足了水。望着茫茫四野,冒顿暗自庆幸,幸亏自己选择了向北。如果向东一直跑下去,没鞴鞍的马是跑不过鞴鞍马的,恐怕早被月氏人的卫兵追上了。他用马缰拴紧了马的两条前腿,让马一蹦一蹦地在草地上吃草,自己拔了几丛野韭菜吃了,躺在草地上,闭上眼睛休息。他摸了一下屁股,摸到了鲜血,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屁股已被骣破,而路途遥遥,不骑马是根本回不到匈奴的。
冒顿又想到,回到匈奴又如何呢?父亲要置自己于死地,回到匈奴同样死路一条!
冒顿决定暂不回匈奴,在远离月氏国王城的地方先躲起来,过一段日子再偷偷回国。
一夜未眠加上精神紧张,冒顿感到身体特别疲累。但理智告诉他,他还没有完全脱离险境,假如月氏国卫兵动一番脑筋,兵分两路追击,他还是会被追上的。冒顿强打起精神,再次爬上了马背,继续向北逃亡。
冒顿信手拉来的这匹马绝对不是什么良马,或许是一匹老马。夜里逃出月氏国王宫时,马的奔跑速度还说得过去。而此时,马的全身早已大汗淋淋,再也跑不快了。马的奔跑速度上不去,已经出血的臀部更加疼痛难忍。最后,冒顿干脆下了马,牵着马走了起来。徒步走,身体反而觉得舒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