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今日来的都是重要人物。卢相如当“叛徒”的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现在朝中听说过他的人多,认识他面容的人少。他更是提早在面容上做过了乔装修饰,仆人又有帽檐,再加上宴会中两拨外国使团才是注目的焦点,没人会仔细看每个仆人。公主这才放心地带他进宫,落了座,卢相如便低头悄然站在公主身后。
大宛国使者首先走入殿堂,只见他们都是脸廓分明,浓眉高鼻,很是好看。在座的人无不感到新奇,好奇地议论纷纷,公主也饶有兴致地看着。大宛使者觐见行礼后,下一位走进来的便是齐国公子了。他这人脸型长得倒是和中原人没什么两样,而他引起的席间骚动却一点都不亚于前面那位大宛使节。
原来,这位公子步履生风,气度非凡,身姿挺拔,俊朗清秀。随身携来一股翩翩君子的迷人气息,贵族风范在他身上一览无遗。姬玄毓侧头看着,觉得这股气度好面熟。
直到这位公子落座。正好坐在姬玄毓对面的位置上,她才想起,这位正是她和卢相如那日在醉仙居遇到的贵家公子。此时恰好姜若玦也认出了对面的她,他起先是惊讶,然后便微笑示意。
姬玄瑾今日有贵客临门也很高兴,筵席上推杯换盏,同两国客人聊些国事要闻。
“齐王,你刚到我大燕,过几日,我派人陪你转转京城,尽地主之谊。”
姜若玦起身微笑行礼:“呵呵,燕王有所不知,本王前几日微服简从,已在邺束城内游历过一番。”
“哦??没想到齐王竟有如此童心,那不妨说来听听,对邺束有何见闻?”
姜若玦看看公主,道:“这城内…街市繁华,市井热闹,商旅如织,琳琅满目。最重要的是,民间风俗自成一体,本王那日便得了一位贵人相助,否则有些事真的会搞不清章法。”
自从姬玄毓认出姜若玦以后,一方面她感叹所遇之人如此巧合,另一方面她又后悔那日在醉仙居里给他支招。
那先付银子再点菜的方法,如若教给一个平凡路人,倒也无妨。谁料想他竟是齐国公子。他那几日没亮明身份在城中闲逛,明摆着就是想切身体会燕国民情。经此一事,让他觉得大燕人民自私刻薄,斤斤计较,还慢待食客,见钱才眼开,给钱前后两副嘴脸。齐王接触燕国民众的机会少之又少。他那日感受到的,也许在他心目中便是燕人的全部形象了。早在姜若玦开口前,姬玄毓就在想,但愿他不要追毫逐末,拿这一段大做文章。没想到,齐王一开口,还真的提起此事了。言语中又说什么民俗自成一体,让他摸不清章法,搞不清头脑云云。燕国的脸面啊,竟然被自己一时热心指点给丢尽了。
“齐王,事实并非如此。”姬玄毓站起来拱手说道。连姬玄瑾都奇怪她怎么会突然插话。
“我燕国民风朴实,善良勤劳。齐王那日所见酒楼之事,皆因店家经营有方,诚信质高,赢来八方口碑。以致当日店内食客颇多,故才招呼不周,并非有意怠慢。”
齐王听着听着,怎么这位姑娘替酒楼道上歉了??便道:“姑娘何须为酒楼解释,本王原…”
他想说,本王原无意责备的。没想到话还未说出口,便被姬玄毓拦下:
“并非是我在解释开脱,当日公子所见确是管窥蠡测,不可以偏概全。”
见局势有些尴尬…姬玄瑾眼色在两边咕噜噜转:“怎么?齐王与关宁公主在城中碰面了?”
齐王依旧文雅,转向燕王道:“正是,那日恰逢与公主邻桌,颇受了些公主的指点。”
姬玄毓心中道,这个人怎么抓住人家小辫子不放。就这点小事,现在又用话来讽刺。
姬玄瑾很能察言观色,看他二人谈话即将生出不愉快,便对齐王道:
“茫茫人海中竟有此等巧合,那可真是我们两国的天定缘分啊,着实该喝一杯!来,我敬你。”说着举杯向齐王。
“天定缘分…”齐王小声嘟囔着,望向姬玄毓。
“是,燕王说得颇有理,这一杯我先干为敬!”
喝下这杯,姬玄瑾便引着谈了别的话题,这场尴尬也就被他机智地避免了。
舞姬歌女一拨拨上场助兴,卢相如给公主斟酒布菜,偶尔不被人觉察地嘀咕几句。
燕王与齐王聊些国家之事,也向大宛使者了解着当地民风。
“我大宛皆是铁血汉子,兵强马壮。人说大宛的汗血马和北晋的断冰刀哇,谁有这两样,阴山以北就是谁的。哈哈哈,说的真不差。”
“哦?朕也早就听闻这汗血宝马的美名,据说可日行千里,颇通人性,可否详细将来?”
“哪止日行千里!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啊。我们那里有句俗语,叫马儿带你回家。从前有个将军,被围就要守不住了。他派人出去叫援兵,结果报信人突围受了重伤。他喊着从小带出来养大的马说,捷金捷金,你要是能听懂,就带我回家。他的马就背着他跑了一天一夜,跑到他家乡城下,被官兵发现了,那人竟然没死。那马跑的快,又想着他主人受伤,还跑得稳。要不然,这趟颠簸也去了半条命呀。那人后来没医治好,死了。马就卧在他身边流眼泪,跟血的颜色一样,最后活活饿死啦,人们把马和主人葬在了一起。将军盼来了援兵,得了胜利,就在城下造一个马像,谁进城,都得拜一拜的。我们那里对待马呀,就像对待家人,从来不像你们这戴马具什么的,就让它没拘没束地跑。而且每年都要放出去好多‘回原马’,让他们回到草原,回到山里,不再受人管辖。”
燕王和齐王听着故事,都十分感叹。燕王道:“贵国的马匹忠诚之极,又善解人意,令人动容。更难得人与马之间融合生息,又能顺应自然,不让其受人所制。倒是很近乎于道家的任物自然之意境。两位不知道,我燕国古来也有这样的传统。邺束建都之前,居民皆以捕鱼为生,我国一位名相镇守此地,便命人划分捕鱼期和休渔期,让鱼群有足够的时间休养生息,百姓闲出时间经营副业。如此一来,已有渔业枯竭态势的邺束城,又兴旺繁盛起来。”
齐王想了想,道:“燕王提到的…可是贵国名相苏坡?”
姬玄瑾闪出一道赞赏的眼神:“正是,齐王对苏坡先生有所耳闻?”
“本王是曾有幸听闻。苏坡先生造福一方百姓,却又不擅自居功,还与民同乐。所以,才有的‘苏坡鲈鱼’这道名菜流传百年。这典故与您说的故事一起看来,让本王对贵国这位苏坡先生真是肃然起敬。”
“哈哈哈,没想到齐王竟对我国名相掌故如此了解,倒让本王觉得颇为有光啊。”
姜若玦抿唇轻笑,他记得这典故是从哪里听得的。目光转向姬玄毓,托起酒杯道:“本王初来燕国,见到贵国文蕴深厚,皇族均是器宇不凡,谈吐不俗,这杯酒,本王敬对桌的关宁公主,以表对大燕赞赏之情。”
姬玄毓听他刚才提及的话题令人开心了一点,再说也没有对方敬酒自己不受的道理,便勉强应了,也回应了几句官话:“齐王英雄气概,燕国自当尽地主之谊,本公主不到之处还望担待。”
两人对饮。
宴席已毕,卢相如送着姬玄毓出了内城门。到了门外,便叫住姬玄毓。
她也有所预感,这几日卢相如一直在京中停留,时日已差不多到了要分别的时刻。
卢相如看四下无人,笑着拍下她的臂膀。
“今晚我便要离京,此刻还有事要与皇上交代。我不能送你出去了。”
姬玄毓眼露不舍,嘴上却道:“好,你去罢。”
卢相如总是能看出她刻意隐藏的情绪。这也是他最心疼的一点,明明她很难过,却总是装在心中不向他吐露半句。
卢相如走近她一步,用非常坚定和让人感到踏实的声音说道:“你放心,我此次上山,是有备而去,不久便可办妥。那时,我大燕外患一灭,你我可过太平生活。”
见姬玄毓情绪还是稍有失落,他说:“相信我,我一定会很快回来,相信我,好吗。”
她看到了他异常坚定的目光。她熟悉他的那双目光,有时似最深邃的海洋,有时似最温暖的阳光。此时,他的眼神像世间最能依靠的怀抱,给人以无限的安全感。她不愿与这样的眼神离别,却又不得不为着明天的重逢,而忍痛离别。
“好,我相信你。”她回报一个甜美的微笑。
卢相如想在离别之时抱抱她,有碍是在宫中,便也不能了。他一定要早日成功,这样便可像以前一样,光明地爱她。
目送着卢相如远去,姬玄毓喊了一声:“相如,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