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梓涟暗自感叹道,他这屋中倒是真有一种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味道。
“好了,找到了。”卢相如拎出一个大木盆。
“用这个干嘛?”安梓涟一脸茫然。
“大小姐,你这满身污泥,臭味从十里外便能闻见,这样子咱们是逃不了的。我去给你打个水,洗一下,一会儿我找身干净衣服,你换上。”说着,便朝屋后走去。
趁他打水的功夫,安梓涟自己在屋里转悠。心想这卢相如还挺细心,又一边抚摸翻看着屋里的各种摆设物件。
水已烧好,卢相如找出一块床单,抖抖灰尘,挂在屋中间。
“诺,烧好了,洗吧。”
“你就坐在这屋中间吗?!”安梓涟对他的好印象又要殆尽,原本以为他是个君子,原来还占这种便宜。
“是呀,我已经布上帘子,你放心吧,我肯定不会有非分之举。”
“那这倒不如不洗罢,男女授受不亲,你在屋里,我怎么能安心洗澡呢?!!”
卢相如没想到,自己竟被人想得如此不堪,叹口气道:“小姐…咱们现在是在逃难。如果你不洗,上街会被官兵认出。如果你让我出屋,站在门口等你洗完,我还是会被官兵抓住。非常时期行非常之策,我是定然不会将你如何的。”
看她脸上神色还是犹豫不决,卢相如便想起一样东西。
他从袖口里掏出一把及其精致的袖珍弓弩,递给安梓涟,道:“诺,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这个呀,叫朱漆弩。是朋友从契丹部族带回来的。契丹人全族都擅长骑射,箭术精湛。这朱漆弩是契丹贵族女子的防身之物。精悍小巧,携带方便。操作又简便,不用搭弓射箭,只需扣动这个扳手,便可连发两箭。最厉害的是,弓力强劲射程远,近身十米之物都能射死。”
安梓涟摩挲着这件厉害兵器,卢相如又说:“这下总算可以了吧,我是把贴身的武器都交出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姑娘若看我有半点不恭举动,便可一箭将我射死。”
情势所迫,安梓涟也只好在屋中清洗一下,不然凭她一身污臭招摇过市,真的无法逃出邺束城去。
卢相如背对帘子,端坐在地上,气息神色都淡然自若,真是如柳下惠一般,任凭身后水雾缭绕,丝毫不为所动。帘后水声潺潺,间隔着还能听见安梓涟丝丝沥沥冲洗到剑伤疼痛的声音。卢相如竟生出几分心疼。
“你在豫州一战受伤了?”
“对,攻城那日,我想去开城门,结果受伤被抓住了。”
“你一个女子家,为何非要参与男人们攻城略地的战争中呢?”
安梓涟抬头看向帘子外,看他那还是稳坐的背影,道:“因为我有我的信念。”
“你的信念?到底是什么样坚不可摧的信念,能让你沙场负伤、水牢受难亦不怨不悔?”
安梓涟撩动着水波,在想答与不答。
“我虽不知道你坚守的是什么,但依我之见,此次攻占豫州失败,很大可能是你们内部出了奸细。”
“何以见得?”
卢相如轻松一笑:“跟你说嘛,这世界上没有银子办不到的事。我既然游走于各国之间,就善于用银子了解这些事情。据我打听,早在发起总攻之前,城内已经知道了晋军兵马数量,主攻方位,人员配置,战术策划。这不是出了奸细是什么?!”
听身后水声渐小,卢相如又道:“你身在如此环境当中,还要为别人早已出卖掉的信念而坚守吗?!”
“要的。”
“为什么?”
安梓涟想想,终于还是缓缓道出来:“你不明白,一旦爱上一个人,就甘愿为他付出自己的一切。”
背对着她的卢相如撇撇嘴,他不明白??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种感受了。
“我明白。我知道一旦真心爱某个人,你便心心念念只愿她安然无忧,至于自己付出了什么,承担了多少,都不愿让她知晓。只要最后的结果能让她幸福,便觉一切付出都值得。我和青梅竹马的邻家妹妹便是如此。”
“那你们,最终成为眷属了么?”
“没有。”
“为什么?!”安梓涟很惋惜,又好像隐约中看见了自己。她不知道,自己和严公子最终能不能修成正果。
“因为我们失散了,这也正是我多年辗转于各国的原因。”
“那真是可惜。不知是怎样失散的。我能帮上什么吗?你邻家妹妹什么样,我虽人脉不是很广,却可流传出去。”
“不用了。在男婚女嫁的年龄,我本欲去她家提亲,可她家嫌我门第衰微,中间又与她家里人发生了诸多误会,后来她们就举家迁走,再也未能见。所以我有志要立一番建业,完成使命后再与她重逢,否则无颜娶她。”
“你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好了,说完我了,也说说你的故事吧,你爱上的人,是什么样?”
“我嘛…”
安梓涟陷入沉思,仿佛要去想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她的神色很哀怨,终于开口道:“我自小,被卖进烟花柳巷。从小劈柴做饭,洗衣烧水,做园子里的各种苦累活计。这还不算,因为那里女孩一旦长成,便要为园子接客。为了不落到如此地步,我极其努力地学习舞蹈,日日独自练习到深夜,只为以后技艺超群,做一个单单卖艺的青楼女子。没想到我长到十三岁,还是被鸨母看上了,她让我接客,被我几次推三阻四,眼见着即将推脱不过。那时我孤独绝望之极,真不知道何人能够解救我。”
卢相如听着很是一番心痛,没想到她还有如此坎坷的经历。
“原本,我已做好赴死的准备,那几日在袖口中藏好匕首,若到最后不得已之时,便自行了断。你能想象,我那时的感受吗?”
“我能理解。”
“可是没想到,就在我已心如死灰之时,严公子突然出现,将我赎身,带离园子,随他去了商阕山上。自此,教我习武,为我安家。因为我自小的刻苦,习武进步也很快,也经常受到他的赞赏肯定。我从一个即将屈辱死去的烟花女子,一夜之间变为了身具武艺的商阕山中人,山中吃穿可保,又时时有严公子研习教导。最重要的是,在那个情窦初开的年龄,我深深爱上了我的恩人。他智慧,他机敏,人又潇洒倜傥。任凭哪个女子,在他身边久了,也必定会被他的魅力所吸引,更何况他对我有再造之恩。可是,我却一直不敢对他表明心迹,他像是云端的阳光,高高在上,我怕我有一天失去他。”
“敢问,姑娘就这样默默喜欢他有多久了?”
“从他将我赎身那时开始,已有十五年了…”
“十五年??!!!”这个数字正好印证了卢相如心中的某件事,听到如此吻合的数字,他竟忘了和安梓涟的约定,不由得惊讶地侧过脸去。
“你干什么?!”安梓涟抓起身边的朱漆弩,箭头已经对准了卢相如。
卢相如听到年份,虽然激动,不过头刚开始扭动,便也下意识里觉得不对,所以微微侧动一点,便停住了,距离能看到身后还差着很远。
“哦……没什么,也就是说……你遇到他,他将你解救出来,是在十五年前了。”
安梓涟察觉出,他的角度是根本看不到的,便放下朱漆弩:“对。”
一切都印证了卢相如的猜测,为何他会觉得安梓涟面熟,为何严观则会出手解救安梓涟。只是他现在不能告诉安梓涟真相,否则自己上山大计便要搁浅。
虽然他几次见到安梓涟,这个女子都令他感到心疼怜惜,但他为了自己的大计,却暂时什么都不能告诉她。想想,他觉得自己很无奈,这个男人很无用。便无可奈何地站起身,道:“我去给你找身衣服。”
安梓涟换上卢相如的旧衣服。虽是粗布麻面,款式不新颖,颜色也不亮丽,却干净整齐,爽朗洁净。安梓涟穿上它,跟刚才穿着污渍衣服的人相比,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顿觉自己精神也大有提升。她趁卢相如不注意,偷偷嗅了嗅衣服上的味道,全是阳光干净的气息,透着淡淡的皂角味道,让人感到踏实舒服又温暖。
“哟,穿上这身还挺英姿逼人的嘛。”卢相如赞美道。
“行啊,你穿上这身男装,也能减少些追兵的注意。准备准备,我送你出城吧。”
路过东市时,卢相如为她买了一匹白马,送至城外,梓涟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不舍滋味。
“这支朱漆弩…还你吧。”
卢相如温然看看她从袖中捧出的袖珍兵器,道:“不用还了,这一路上你只身一人,拿着它,也好防身。”
“那便…多谢卢公子了。”
“你这次回去晚了,会不会引起你们同伴的怀疑?”
“我不知道,只要严公子相信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