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王杨雄子承父业,行伍出身,不过在这个文道百家掌控天下的时代,他入的是兵家,修的也是文道。
相对来说,兵家的人没有那么多琐碎规矩,讲求的是胜与败、生或死,向来把乱世当做乐园,标榜着“得兵家相助者可获扭转乾坤之力,为万人敌”。
思想不同,所以造就不同的人,靠山王杨雄纵横天下,马上称雄,同样,他马下也不检点,素来为人所诟。
宝马、烈酒、美女,这是杨雄最爱的三样东西,但他更爱的是自己的儿子。哪怕杨文让他上天摘星、下海捞月,他也不会皱个眉头,只是他与杨文这对儿父与子之间的表现形式让人总觉得哭笑不得,不知谁爹谁儿子,按照儒家的话来说,就是不懂人伦规矩、三纲五常。
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杨雄背着双手,如同没头苍蝇,乱糟糟在雕刻着复杂而高雅图案的镂空朱门前转来转去,老脸纠结,嘀咕不已:“怎么一到家就病倒了?昨儿不还是好好的嘛!天啊!难道真被道家那些牛鼻子说中,是我杨家杀孽做的太多……”。
“闭嘴!一边站着去!”。
自三年前因杨文被逼着出去游学,而一直不出后院儿的老太太今天也出了门,坐在屋前的石凳上,手中握着龙头金杖,大声呵斥杨雄,那凶狠的模样,真是恨不得杀了自己儿子似的。
在外边威势滔天的杨雄像是受了气的小媳妇儿,乖乖的垂首站在老太太身边,长吁短叹。
不多时,朱门被清秀的侍女推开,一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者走了出来,朝着杨雄微微点头后,转头向老太太,道:“老夫人且宽心,世子身体无碍,比之从前还要好上许多,只是舟车劳顿,一时间的精力不济,养两天就好了!”。
“多谢了!孙神仙!”。
老太太起身还礼,算是松了口气,活了这么久,经历了无数的风雨,哪怕是当年被妖王刺杀时,老太太都没这么紧张过呢。
孙神仙,这是别人给起的雅号,但也是称号,老者本名孙瑜,是医家当代的“医仙”,大唐王朝的国医。他给杨文看过很多次病,从小到大,对病情也算了如指掌,因而笑道:“世子在外游历,定是有所奇遇,应该是修了儒家的功法,以浩然正气滋养先天不足的五脏六腑,身体这才逐渐好转;只要持之以恒,说句不好听的,哪怕虽不可能长命百岁,但也不会再是短命之鬼!可喜可贺!”。
“好!好啊!”,老太太点了点头,心情大好,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孙神仙这边请,知晓孙神仙以救死扶伤为己任,不收金银钱帛,老身也不开这个口啦!不过,近来老身偶然得了不少珍贵的药材,万望孙神仙莫要推辞!”。
孙瑜大笑:“善!”。
望着送孙瑜出府的老太太,杨雄长呼一口气,三年不见,自家老母亲变得更可怕了,摇头晃脑中,他笑嘻嘻的向房间中走去。
房门是进了,但杨雄显得小心翼翼,生怕碰着房间里的东西,要知道杨文的房间可比杨雄的漂亮多了,当然,也风雅多了,毕竟杨雄那挂满了盔甲兵器的房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风雅沾上边儿。
整体格调便显得清素的房间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墨龙血磨;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青瓷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顾三绝”的《洛神赋图》真迹。东墙上拓写着不久前过世的当代书法名家“诸中书”的《孟法师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简约,却不简单,只要是识货的进来,都会觉得奢侈。
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中,杨文面色憔悴的躺在床榻上,只露出一个脑袋,其余的部位全被金线绣花的锦被遮挡,唯有一双眼睛还是原来那般灵动,望着贼一样贼头鼠脑进来的杨雄,狠狠的瞪上一眼,撇头过去,不言不语。
杨雄龇牙咧嘴的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腆着脸坐到杨文身边,做出嘘寒问暖、心痛不已的模样。
好半天,杨文掀了被子,坐起身来,道:“我还死不了……咳咳……让钱三多给我准备车马,今天我就要去大学书院!”。
“今天就去?晚几天也没关系吧?陆九渊那个老杂碎还敢跟你说啥咋地?你这身体……好吧!”,被杨文狠瞪了一眼,杨雄只好赔笑道:“马上!马上!我这就去叫钱三多!”。
颠颠儿的跑出几步,杨雄回头问道:“气儿消了不?”。
“滚!”。
一声闷哼,伴随着一只鞋子,堂堂的靠山王就这样被赶出了房间。
摇了摇昏沉沉的头,杨文叫道:“画眉,更衣!”。
眉眼儿清秀的小丫头从外边吃吃的偷笑走了出来,手脚麻利的从橱柜中找出一套绣着银色丝线的黑色的长衫,边服侍杨文穿衣,边忍不住说道:“世子,你这样做会让老王爷很没面子的……咯咯咯咯!”。
“知道他没面子你还笑!没尊没卑!小丫头,要不要我给你检查检查身体?嗯?”,纨绔的世子伸手在小丫头的清秀脸蛋儿上捏了一把,水灵灵的触感让他心中不免感叹:前几年还是个黑不溜秋的黄毛丫头,才三年不见,就出落的亭亭玉立,有模有样,还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小丫头脸一红,低着头不敢吭声了,专心的给杨文穿好衣衫,送出门外。
钱三多早已经等候多时,腰弯得很低,献媚的笑着,脑袋顶上还顶着那只青毛的狗崽子,远远地就向杨文跑来,道:“世子!我把小祖宗给您送来啦!”。
青毛狗崽子一翻眼睛,不屑的从钱三多头上站起,直接蹦到杨文的怀里,还冲着钱三多吼叫一声,像是很不满。
杨文拍了拍这肉滚滚的小狗崽子脑袋一下,笑道:“你这狗东西,不学狗叫唤,学狼!”。
笑骂后,杨文踩着方凳上了马车。钱三多自动的坐在车厢外的前沿,拿起马鞭驱车,马车四周,王府近卫自动护在四周,前方有人举着牌子“靠山王府”、“肃静”、“退避”,一行百余人浩浩荡荡的向南行去。
为何去那边儿?因为,那边有座山、山上有座书院,名曰——大学。
自从孔圣横空出世,正式确立的儒的学说后,儒家似乎从来都没有没落的时候,世代人才辈出,哪怕当年因为儒法相争而引发的焚书坑儒,都没有让儒家一蹶不振,反而愈挫愈勇,在此后数千年与妖蛮的抗争中,建立起了不亚于兵家的威望,时至今日,儒家也是文人士子的首选。
儒家强大的具体表现在于——春秋战国时期的墨家、儒家号称当时并称的二显学;秦皇横扫六合时的儒法相争,秦末的儒兵相争;汉祖武帝时期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三分天下、两晋前后的儒兵惨斗……每一个时期都可以看到儒家活跃的身影,墨家没落,儒家还在,法家沉寂一时,儒家还在……
而儒家真正最厉害的还在于“教育”二字。教育、教育,教与育,教书育人,因而有了“大学”的存在,因而有了儒家源源不绝的有生力量,因而也有了立世的根本。
先知先觉的儒家在这一步上,走的比它出现的早的文道学说医家、兵家、道家等都要早得多,岂不见大学书院现在反而是历史最悠久且最富盛名的学院?
“大学”始于《礼记》,所以,遥望那古树参天的巍峨学宫前,红底鎏金的匾额上写着苍穹有力的一行大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是儒家学子的人生箴言,更是他们心中不可动摇的信念。
书院建在洛都城南方一角的方寸山上,距离山下有很长的一条小径,差不多百丈,那牌匾上的字并不大,却仿佛有着莫名的魔力,散发着柔和的白光,杨文看的很清楚、也很入神。直到他身侧的亭子中,一个峨冠博带的老者长身而起,方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因为,那老者——太刻板了。
方脸、粗眉、直鼻,老者五官之间的距离像是精心的计量与算计过,看起来就是个方正的“国”字,他身着纤尘不染的白色儒袍,头上的束发冠比寻常人要高出夸张的四五寸许,如同利剑。
杨文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刻板,第二印象就是——他的名字叫规矩!
“等你很久了!为什么迟到?”,儒者双目怒瞪,看着杨文,冷晒不已:“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啊!靠山王世子,好得很!”。
杨文也不生气,拱手一礼,笑道:“我从未说过什么时候会来,又何来迟到一说?先生未免火气太盛了吧?”。
“哦?那倒是我魏子夏的不是了!”。
这人正是书院副院长魏子夏,此时他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着杨文,对于这些个勋贵弟子,他向来不喜。他认为书院就应该是读书人的书院,不能因为今儿这个将军的儿子要来,那个尚书的女儿要来,便要坏了规矩,大开方便之门。无论院长陆九渊到底是打什么注意,他都想让杨文知难而退,不要带坏了书院的风气;他并不是非要针对杨文,要来可以,按照书院的规矩,去考!
魏子夏盯着杨文很久,冷哼道:“既然来了,也别说我不给你机会!”。
话锋一转,他又道:“但是!也不可坏了规矩!一直以来书院的规矩都是通过考试来选拔学子,当然,并不是没有不靠考试的人进书院学习,那是因为他们都有可取之处,可以因为他们破了规矩!那么!你呢?”。
面对魏子夏的朗朗喝问,杨文依旧笑面相迎,没有拿身家压人,反问:“什么叫做可取之处?”。
魏子夏一愣,随之,说道:“若不懂儒家典籍,不通四书五经也无妨,文道八雅你总该会吧?所谓: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你是有‘余音绕梁’之技,还是有‘以假乱真’之艺,亦或是以天地围棋盘,众生为棋子的魄力呢?”。
杨文沉默不语,他身旁的钱三多却是面色大变,心忖:这老家伙简直是在为难人啊!余音绕梁?就算是进士修为,没有真正对琴艺的深刻造诣都不可能弹得出来,以假乱真的画艺同样是非同小可,至于“以天地为棋盘,众生为棋子”,那只是个传说!唯有当年楚汉相争之时,兵家的一代宗师范增与大儒张良有魄力来过一次,号称“鸿门局”,又称“灭国棋”!
文道昌盛,相伴文力,而童生、秀才、举人、进士这等称号,也不再是单纯的称号,更是实力的象征。否则,没有文力伴身,如何去杀妖灭蛮,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更遑论文道相争,那不只是动动嘴皮子,是会流血的!
一如当年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等激进言辞的亚圣董仲舒所言:做学问也要流血!不同思想与不同文化之间的碰撞交锋,其激烈程度不亚于人族与妖蛮异族之间的战争!甚至更为惨烈!没有武力,谁会信服?
杨文连个童生都还不是,又怎么会有文力?又怎能施展余音绕梁的琴艺,以假乱真的画艺?
低头想了很久,杨文抬起了头,眼看着天空倏然而至的四合阴云,耳听得山顶书院传来诗书朗朗,忽然笑了,迈着步子向小径行去,直奔书院大门。
瞄了一眼杨文的动作,魏子夏冷晒一声,全然没有在意,只是重新坐下,手持书卷。
在他看来,那条路——不通!至少对于那个没有文力灌顶、开辟智海的纨绔而言是行不通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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