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杨文便觉得自己脑海中多了些东西,准确的说,那应该是另外一个人的记忆,一个来自跟自己所处在的世界很相像、却又很不相像的世界的人的记忆,虽然很拗口,但他也只能这样去形容。
杨文自小体弱多病,但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胸口发闷,尤其是阴天下雨的时候。另外一个就是头痛,而每一次头痛后,他都会接受一点那份记忆中的新鲜东西,这种痛苦折磨了他整整十六年,直至不久前在外地的青/楼里被争风吃醋的人殃及池鱼,砸了下脑袋,才算是完全将那份记忆接收。
那份记忆中,有着天马行空的思想,有着海量般的诗词歌赋,还有着……白花花的大腿?为什么那里的人穿的那么少?难道是衣不蔽体?好穷!
很长一段时间的风餐露宿中,很多时候都吃不饱,杨文便思考着、搜索着那份记忆中有趣儿的东西,用来分散注意力,聊以慰藉。
杨文能够感觉到那份记忆里,另外一个人对背诵那些诗词歌赋的抱怨“背这些东西有用吗?这都什么年代了!”。
别人弃之如履,吾食之若甘饴啊!杨文心中嘘叹:那人一定不知道,在这个世界,文人才是掌控天地的存在,诗词歌赋自有用处,一首能够当做战诗的好诗,不知能挽救多少妖蛮爪牙下的无辜百姓呢!
三年的游历,或行走在山川大河田间草地,或游荡在烟花繁华乡村市井,多数时间都是孤寂的,每当长夜漫漫,星光点点的时候,杨文都会想起很多,也明白了很多,不,应该说更加明白了许多,这让他整个人仿佛都变了个性子。
靠山王府的后院像是府中之府、院中之院,青砖绿瓦铸就高墙,隔绝了与外边的联系,古朴的朱红大门上有铜狮门环,一派威仪。
院门是开着的,已经能看见里头的香炉鼎盛,亭台楼阁以及竹林梅园,杨文收起自己怏怏不悦的表情,换上了一副欢喜的样子,径直走了进去。
远远地就能看到荷塘的亭子中,一个穿着道袍的老妪向这边看,浑浊的眼睛中是忍不住的两行清泪,颤颤巍巍的站起身,身旁的侍女连忙递来龙头金杖,想要搀扶老妪;老妪却没有接过龙头金杖,只是脚步很急的向杨文走去。
杨文同样加快脚步,一路小跑的连忙扶住老妪,笑道:“孙儿回来了!老太太!”。
“好!回来就好!”,老太太伸手摸着杨文的脸,喜不自禁,满是皱纹且粗糙的手颤抖个不停,埋怨道:“你个泥猴儿,真是狠心啊!出去这么久,也不说给奶奶送封信回来!让奶奶心里着急;罢了,罢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苦命的孙儿啊!都怪那个杀千刀的老王八,他怎么还不死!”。
嘴上说不说,老太太还是忍不住咒骂几句靠山王杨雄,没错,杀千刀的老王八,说的就是靠山王杨雄;在老太太看来,杨雄早就是该死的人。
大唐王朝建国之始,也是杨家发迹之初,从那时候起,杨家的男人就没有活过四十岁的,多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别的勋贵世家的家主可能七八十年都不见得换一次,但杨家几乎每三十年就要换一次,很是频繁,如同诅咒一般萦绕在杨家男丁的身上。
杨雄如今已经几近七十岁,比起杨家先辈活得太久太久了。“他是个异数”,老太太时常是那么说的。从有了杨文开始,老太太就开始诅咒杨雄早点死,不为别的,她觉得杨雄占了杨文的命数,他活的越长,杨文就活的越短;尤其是杨文几次都差一点夭折的时候,老太太险些没亲自动手杀了杨雄。
听着老太太的念叨,杨文笑着把她扶进亭子里,道:“孙儿饿了!”。
短短的四个字,却是打断了老太太的唠叨,老太太连忙让身边的侍女去准备菜肴。
老太太九十八岁了,古有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之上从心所欲”,从心所欲尚可,可手脚确实不再灵便,以前还能亲自下厨,现在真的做不动啦,只能让下人去准备饭食给疼爱的孙子。
拉着杨文的手,老太太摸了好一会儿,忽,皱着眉头道:“你修了儒家的功法?”。
杨文点了点头,叹道:“算是吧!”。
“脉象平稳,面相也有所变化,就连命格也逐渐明朗,怎么回事儿?”。
老太太嘀咕个不停,多年前,她曾请道家的人给杨文占卜,那人虽道法高深,却愣是没能算出有关杨文的任何东西,只说他的命格实在古怪,别人一出生就定了命格,他的命格却是变化不定的。为了自家的孙儿,老太太可谓是煞费苦心,这些年来开始修道,为杨文祈福……
杨文左右顾盼,漫不经心的打量着后院的一切,见没有变化,笑得很开心,忽然,他说道:“老太太,我要进大学书院!”。
老太太一愣,道:“好啊!让杨雄去办!”,想了想,老太太又叹了口气,道:“孙儿啊!听下人说……你还在怪你爹……”。
杨文打断了老太太的话,道:“没,我知道他想做什么,想钓鱼,就要下香饵,想来我这个香饵还算是不错,足够他看清楚王府的敌人都是谁了;我又不是小瞎子,可以看得清楚,游历途中,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我、想打我的主意呢!要不是我身边时时刻刻都有杨雄派来的人守护,不然也别想活着回来!他这么做,是要为我扫清最后的障碍啊!太平盛世久了,杨家树大招风,有些人急不可耐的想要伸爪子,是该好好教训他们一下,让他们看清楚杨家的实力啦!”。
“好!说得好!”,老太太连连点头,不免唏嘘:“你比杨雄那个蠢货强太多了,别人都说你是洛都第一纨绔,可要没你这个洛都第一纨绔,天家皇族又怎么容忍我们杨氏这最后的异姓王?又怎么会放心让他杨雄总督西疆兵马七十万?他老了,活得实在太久了,我早就老了,活的也太久,都是该死之人啊!”。
末了,老太太无头无脑的加了一句:“孙儿啊,别再顾及那么多!”。
老太太说话像是有些糊涂,东一句、西一句的,唯一不变的是,时不时的就咒骂一下自己的儿子——靠山王杨雄。
杨文笑着没有吭声,耐心的听老太太叙话,偶尔插句嘴说两句。
这边爷孙二人其乐融融,另外一边,靠山王杨雄也来到了太学书院,并且带着亲卫三百人。
亲卫军跨刀披甲,金光向日,仅三百骑却有千军万马之相,整齐划一的步调与动作中不难看出杨雄这个靠山王不是白来的,戎马一生,早已经将麾下兵马“运如臂使”,那是兵家学问的具体表现。
汹汹来势自然惊动了大学书院,书院院长陆九渊亲自出迎。
一个王朝硕果仅存的异姓王,战功赫赫,昔年浴血一战,屠杀蛮兵三十万,凶名震世;一个儒家魁首,天下最具学问与威望的大儒,当年松江楼激辩诸子,力压群雄,世人共推五百年内最有希望儒道封圣的士子领袖;两个人相互对峙很久;之后,简短地交谈了几句,背道而驰。
不过三刻,大学书院便传达出一个消息——破格录取靠山王世子杨文为内门弟子。
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三皇治世,五帝定伦。先有文王荡平妖蛮,建立大周,文道至圣。后有妖蛮又起,霍乱天下。春秋五霸、战国七雄,诸子百家乘势而起。而后秦王横扫八荒六合,定鼎天下,法学独占魁首。再有秦二世而亡,儒兵相争。汉皇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门大兴。三分天下,两晋前后,隋止暴政,百家再起……
这是天下的兴亡史,也是文道百家的兴亡史。
现在的儒家已经不是汉王朝的时候了,它已经不再独占鳌头,可即便如此,那也是诸子百家中实力最为强劲的之一。别说是代表儒学颜面的大学书院,便是一般的儒家学堂,也不会随随便便的录取学生,更不用说,一来就是内门弟子。破格录取靠山王世子的消息一经传出,顿时引起一片哗然。
书院内的“书山”,陆九渊端坐小榻前,身板挺直,眉如刀削,双手拄着双腿,一动未动。
堂下,书院的教师齐聚一堂,耿直的副院长魏子夏长身而起,气冲如牛,朝着陆九渊躬身执礼后,义愤填膺的指责道:“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院长何以破格录取那纨绔弟子?是他靠山王杨雄给了你好处,还是要挟了你的把柄?我也不记得陆九渊是个软骨头!”。
话说的无比尖酸刻薄,听的众人为之色变,但陆九渊微微一笑,他素有容人之量,和颜悦色的对魏子夏说道:“都没有!靠山王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央求我收录他的儿子进书院学习;君子有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我岂能不答应?”。
“不以六律,不能成五音;不以规矩,焉能成方圆?”,魏子夏丝毫不退让,反而变本加厉,言辞激烈:“书院自有书院的规矩!他若来,那就要用书院的规矩!让他去参加童子试、去考!你说靠山王以父亲的身份央求你,可天下间又有多少父亲想要央求你呢?难道,你要把他们全都收录到书院里吗?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君子之道在于要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你这是小人行径!”。
陆九渊抚着修剪整齐的三寸花白短须,面色变得稍微严肃起来,慢悠悠的说道:“在其位、谋其政;敏于事而慎于言,要知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取。子夏,身为书院院长,我要为书院的未来考虑,这件事情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我知你性情刚烈,不怪你口不择言,倒是有件事情还要请你帮忙,不知可否?”。
眼看着陆九渊起身行礼,魏子夏挥了挥袍袖,头一偏,老大的不乐意,愤然道:“说!”。
他自知这件事情再无商谈的余地,无论自己怎么说陆九渊也不会改变主意,可胸中这口恶气就是散不掉,憋得难受。想起那个劣迹斑斑的纨绔弟子,魏子夏就担心书院的学子会被他这个混账带坏,那就像是一粒臭不可闻的老鼠屎,能坏了书院这一锅上好的清汤。
陆九渊微微一笑,声音清晰的说道:“我要你亲自教靠山王世子学问!”。
“什么?”。
魏子夏顿时是须眉倒竖,怒不可遏,自己讨厌那个纨绔弟子还来不及!
教他学问……咦?等等!转念一想,魏子夏心中念头翻飞,暗道:倒是个好办法!看我怎么收拾那小子,让他知难而退,如此,也不需要担忧书院的清净了呢。
“好!我会好好的教他学问!”,魏子夏一口答应,并且咬着后槽牙说道:“子曰:有教无类;孔圣尚能不分贵贱、善恶、贫富、智愚的去教育弟子,我们这些后人,怎能不能?我要好好的感化他,教他做人处事的学问,改过自新!”。
盯着魏子夏看了好一阵子,陆九渊笑眯眯的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模样显得意味深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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