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府是极其规整的大将军府,是仁宗皇帝赐给镇国大将军冯敢的府邸。当今皇帝是仁宗皇帝的五子,原本继位初年定了年号泰宁,三年前改为承平,泰宁二年,冯敢病故,三个儿子虽然都是承了家传的武将,却无人够得上正二品的镇国大将军品级。名不符实,其妻冯顾氏便上了特情折子主动提出将将军府上交,皇帝仁德,又体恤老臣,未准奏。三年之后顾氏突患急病也去了,三兄弟仍旧无人得封大将军,长子冯正川其时官阶最高,也不过才是散官从三品的归德将军,兄弟三人便又联名奏请收回将军府,皇帝依旧未许。不久后边关流国犯境,冯正川被钦点为副先锋,战场厮杀,经半年多方熄战火,为自己挣了一个从二品的右金吾卫上将军,皇帝赏赐的头一句话便是大将军府归冯家从此名正言顺。
已故的太夫人顾氏出身兴元府顾家,顾家世代商贾,因和冯敢指腹为婚方能嫁入冯家。顾氏不止精于经营,且持家有道,与冯敢生育三子两女,皆品行端正兄妹友善,女儿出嫁后三个儿子各自娶亲,依旧一如既往同住在大将军府。顾氏弥留之际曾将家业分给三兄弟,但三人自幼手足情深,都不愿别居,只各分了些田铺财宝,留了一大部分做公帐支出。家和万事兴,顾氏欣慰之余指了长媳岑氏掌家,安然瞑目。几年来三兄弟和睦友爱子孙繁茂,好在这宅子也够地方,冯家又有不纳妾的祖训,没有妾房庶子女,倒也不觉拥挤。
府中住了三位老太爷,便也大致分了三块地方,住在当中的自然是正经承袭这大将军府的家主冯正川,东边住的是二老太爷冯正河,如今也是从三品的云麾将军,西边住的三老太爷冯正流原是云骑军都指挥使,上年奉旨任了河东路安抚使,兄弟中他性情最是洒脱,接了旨意甩下一众儿孙在家托付长嫂,自己携了老妻何氏上任,连年节都未曾回来。
冯敢是三代单传的独子,顾氏却很旺生育,不知是承袭了她的子孙运头,还是冯家的子孙运厚积薄发,自冯正川的长子长孙府里称大爷的冯铭开始,竟一溜排到了八爷。
冯雪琪的父亲,便是三爷冯垣。
冯垣算是二老太爷这一房的长子长孙,成亲三年,三太太生下长女,二老太爷特意取了琪字为名,父亲序三,府里她这一辈中她又正好序三,三岁那年母亲又生下弟弟冯明彻,府里上下都笑道三姑娘不愧是三姑娘,处处和三有缘。
冯雪琪自己也觉着自己跟三有缘,甚至还试图把自己的小名改做三三,可惜被冯三爷直接驳回了,只有在每每被唤时在心里憧憬一番三三这个名。
不过她此时却并没有去痛惜自己的小名,她只要在府里,便要在辰时之前去给祖母请安,这段路不长,也不算短,偶尔会有经过的下人给她请安,只是今日似乎有所不同,在第三声给三姑娘请安的声音响起之后,冯雪琪停住了脚步,疑惑地问身边的妇人,“嬷嬷,今天府里有什么要紧事吗?”
平嬷嬷低头看向才到自己腰间的小姑娘,眼里有隐隐的赞许,“姑娘何以这样问?”
冯雪琪皱着小眉毛,“往日里这个时辰后院可没这么多人。”将军府自她记事起就一直治家甚严,下人们行事井然有序各司其职,可今日这路才走到一半,竟匆匆忙忙来来往往三拨人了。
眼力细致,平嬷嬷暗自欣慰。这情形当然是有事,但定不会是大事,来往的仆从虽行走急促,却并不忙乱。至于是什么事,她没有多揣测,为人奴仆,首要是做好本分,少说多做少想多余的事,这是出宫前尚宫局的老尚宫给她们的忠告。
“老奴也不清楚府中是否有事,若是姑娘想知道,一会儿问太太便清楚了。”亲母女之间,有想知道的便直接问,她既然余生皆要托赖在姑娘身边,自然乐见姑娘和太太亲无疑隙。
“嗯。”
冯雪琪简短地应了一声,重新沉静下来,因为前方已经看得清祖母院门口灯笼上边的“守宁”二字了。
守宁,这是祖父亲自定的院名,但奇怪的是,在冯雪琪的记忆里,祖父从未踏入过守宁院,他独自住在守心院,另一个与守宁院距离不近且小上一大半的小院子。
明明是夫妻,却不住一起,不像爹爹和娘亲,连她多在爹娘房里呆一会都会被爹爹丢出门,还当着她的面跟娘亲撒娇……想到自家爹爹,冯雪琪就忍不住磨牙……
“姑娘,七太太和四郎君五姑娘过来了。”平嬷嬷忽然小声提醒道。
看到从另一边走向守宁院的一行人,本能地,冯雪琪的脸上挂起了一点点淡薄的微笑,她练习了一年多,终于能够在不想笑的情况下露出这种客套的笑容。这是母亲教给她的,对不亲近和不愿意亲近的人,客套是中平的选择,要知道在待人接物这样的事上,伤敌八百,往往自损一千。
两路人很快便在院门口会合了。
“给七婶娘请安。”冯雪琪福了礼,又向七太太身侧的姐弟俩点头示意,“五妹妹,平弟弟。”
冯七太太是个颇有姿色的少妇,白生生俏脸上秀眉如黛,眼波似水,即便天色朦胧,也掩不了她眸光顾盼间的那一段天然风情。一双儿女一左一右依偎在她身边,儿子是长子,比冯雪琪大一岁有余,个头也高出不少,瘦长脸白白净净;女儿在姑娘辈里排序五,人称五姑娘,比冯雪琪小两岁,长相肖似母亲,白皙秀丽。早春寒晨,三个人都在外头罩了鹤氅,相形之下,只着了件锦缎披风的冯雪琪显得单薄了许多。
“琪姐儿怎穿这样少?”
冯雪琪不由自主地皱眉。
果然,下一句话立刻指向了自己母亲。
“三嫂今日也没同你一起来?”七太太作势抬头望了望天色,叹了口气,口气怜悯,“天都还没亮,琪姐儿自个儿过来肯定害怕罢,也不晓得三嫂怎么想的,就算彻哥儿再紧要,也不能顾此失彼啊。”
她说着伸手过来捻了下冯雪琪的披风,又怜惜地摸摸她的发髻,“瞧瞧,还吹着北风呢,就早早给你换上这么薄的,也不怕把你冻着了。连前头侄子身边小厮的婚配都过问得细细的,却不记得给自己女儿添减衣物,哎,也不晓得三嫂一天都在忙甚么。”
又不出门,穿个家常衣裳这样的小事都还要娘亲来亲自张罗,那还要平嬷嬷安嬷嬷何用,当然这话冯雪琪只敢在心里嘀咕,面上垂头不语。府中几位伯母婶娘,这位是最爱做些口舌功夫的了,话这么多,不知道是不是爹爹说的那种长舌妇,她偷偷憋笑。
“我才晓得,原来弟妹这么关照我家阿琪呀!”
清亮亮的女子声音传来,众人齐齐看过去,冯雪琪闻声欣喜抬头,小跑步迎上去脆生生喊道:“娘亲!”
七八个侍女簇拥着一美貌女子走来,可不正是冯三太太。
三太太先俯身搂了下女儿,牵了她笑微微朝着七太太走去,“弟妹难得比我早到,怎不先进去,是特意在这里等我吗?”
两句话毫不掩饰嘲讽之意,七太太脸色顿时变得难看,勉强打了招呼,“三嫂来啦。”
做妯娌的时间不算短,她在这个嫂嫂手里明亏暗亏吃了太多次,连口舌上都没占过一次上风。
“弟妹这样关心我们母女关系,还好我来得及时听见了,不然就阿琪这小丫头的迟钝心思,岂不辜负了弟妹的一片好意?”三太太望了一眼守宁院里头,笑盈盈走到她面前,“只是弟妹忒实诚了,早春风寒,怎不去里边说话,环姐儿和平哥儿又不似阿琪是起早请安惯了的,若是吹了风着了凉可怎生是好?”
一旁的平嬷嬷听得嘴角微翘,这位三太太直截了当的风范真让她有亲近感,当众挑明七太太意图离间母女情分,再随口还一顶晚辈给长辈请安心懒不恒的帽子,面上带笑,话里带刺,不同的是那位身在尊位又性格刚正,一生也未曾看人脸色,相比起来三太太则要圆滑许多。
七太太气得脸色青白,却并没有反唇相驳,这种一语双关含讽带刺的言语技巧,三太太比她高超太多,更重要的是,她底气不足,因为三太太说的是实情,三夫人偏疼小儿子,连带着也偏疼孩子,四郎君和五姑娘在请安这回事基本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这个弟妹真的学乖了不少,三太太笑着扫了一圈在场的奴仆,吩咐跟在自己身后的几人,“你们先去做事。”
又对七太太道:“七弟妹,天冷,别吹凉了身体,我们一起进去罢,夫人差不多也该起了。”
七太太胸口熟悉的发闷,她和三太太都心知肚明,这一辈子是决计做不成好妯娌的,不但心里不和,连面子功夫都没法装,可是就这样人所周知的妯娌关系,三太太居然还能若无其事面带微笑地招呼她一起走。
“七弟妹?”
七太太咬咬牙,勉强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三嫂说的是。”
“走罢,给夫人请安要紧。”三太太含笑点头,牵着女儿当先走进守宁院。七弟妹还是没明白,即便没有别的事,她也不会多费心思在家里和一个弟妹在言辞上争高低上下,口角之争这样的事,偶尔为之,点到即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