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混乱的时代。
润景帝许阔海是个极为暴躁的政治家,他冷酷而好战。三年前,他打过千年寒,将国境线向辽闵推进了三十里,侵占了大片的草原湖泊和牛羊。彼时的大端朝刚刚建立,白废待兴,尽管朝中大臣一直劝阻,但润景帝一意孤行,兵部也只好奉命出兵。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这场战争令大端元气大伤。国库空虚,只好征税,百姓怨声载道。八个月后,祁宫之乱爆发,名为“九歌”的影卫团统领萧清涧起兵谋反,与御林军厮杀个两败俱伤。御林军及影卫活下来的人均不到一成,但御林军撑到了援兵前来救驾,萧清涧不得已逃跑,顶着朝廷钦犯的名头亡命天涯。
许阔海的第十六子许长安临危受命,带领弓箭手和步兵各一千二百,驻守皇城,保卫皇宫。
这一年,百里止二十三岁,他的父亲刚刚去世。
云州是新兴的富庶之地,不少人因为云州特有的枫纹铁矿石而发家致富。但战争使铁矿石的需求大幅度增加,过度的开采使得云州很快没落,名为溪斩的小城也不例外。作为云州的边境,背靠青云山脉,溪斩的铁矿石也曾声名远扬。百里家原来住在青甲山的山脚下,官家来挖矿,要求他们迁走却又不给补偿。百里老先生气不过找他们理论,一番争执,老先生怒火攻心晕倒在衙门,被送回来时只见出气不见进气,喉咙里哗哗作响,相格破损的风箱。
老先生临死前遣走了众人,只留下了百里止。
其他人在屋外静静候着,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屋内突然着了火,百里止从里面仓皇奔出。众人急忙打水的打水救火的救火,有人依稀看见百里的袖口沾了一块儿血迹,也没多想,只当自己是眼花了。
接下来的时日,再没有人见过百里止。百里家的亲戚们分尽了家财后一哄而散,无人关心他的去向。
他们不知道,百里止去了花脖山。花脖山上有诸子阁,传闻阁主百晓生知天下事。
百里止在山脚搭建起茅屋,开荒打井,养鸡养鸭打水浇菜。他有时会上山问问题,从上古传说到星象学,再到天下大势。这些问题令百晓生感到奇怪,又没来由的让他觉得心慌。只要给足够的钱,诸子阁从无拒客一说,看在钱的面子上,百晓生和他聊着天喝着茶,度过一个个漫长的下午。
百晓生也曾查过他的来历,自云州来,父亲暴毙,如今在蜘蛛堂做杀手,一趟活儿二十金,正好儿是一个问题的价钱。
可他为什么有那么多奇怪的问题,它们指向上古的神兽天上的星辰人间的帝王,看似杂乱,却又蕴藏着某种联系。百晓生太好奇了,真是个令人着迷的少年啊,他在心中暗暗感叹。
为了了解这个少年,他必须暂时远离他。于是百晓生外出云游,苏湍终于有机会下山。
又是一个清晨,阳光冷水一样漫进屋子。百里止听着外边小母鸡咕咕的叫,恍然间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个农夫。他慢悠悠推开门,那个总在诸子阁偷瞄他的女孩正蹲在地上帮他喂鸡。她穿着简单的蓝布褂子,腰间系一块白色围裙,逆着光抬头,脖子上的的绒毛都那么清晰。
“早啊,”女孩笑着说。
“早。”百里止耿耿的道,转身回屋拿了盆脏衣服,打算到河边去洗。
苏湍也不拦他,不过是静静的注视。百里止只觉得,有一束温柔的目光,一直随着他,到了很远的地方。
时日庸常。
百里止什么也没问,仿佛一切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苏湍在他心里是百晓生的女人,于是他极少与苏湍说话。而苏湍也无所谓,她不知从哪弄来一只小土狗养着,又在茅屋旁种满了花。
一只鸽子落到窗边,咕咕叫了两声。苏湍今日穿了粉白的纱裙,头上别一支银钗,仍是喂鸡。她走到那鸽子边儿上,好奇的和它对视。鸽子眼珠咕溜溜转了几圈,冲她挥了挥爪子上绑着的纸卷儿。
这时,百里止从背后抓住鸽子,展开那纸卷,读了几行不由得面色沉重。
“怎么了?”苏湍试探着问。
“终究还是叫他给做成了。”百里止自嘲的笑。
“能帮我去买些酒吗。”他问苏湍。
“走吧,上山喝,诸子阁里有个酒窖,多的是三十年的竹叶青。”苏湍干脆利落的道。
“好。”百里止放飞手里的鸽子,冲着高天展颜一笑。
苏湍心神一荡,老妖精的爱与哀愁,像是冰河下的暗流,涌动的再狂暴也无人知晓。
诸子阁共有九层,上下一边儿粗。每层有茶室,设施完全一样。唯一的不同在于茶的种类。百晓生是个无聊的讲究人,非常无聊,非常讲究。
酒窖则在地下一层。苏湍在一个机关前不知摆弄了些什么,只听“咔哒”一声,酒窖的门缓缓开启。他俩沿着楼梯往下走,越往下越阴冷。沿路的石壁上都是石刻,百里止仔细辨认,发现这些石刻内容竟是上古的鬼怪,他们的故事流传至今。
百里止心下差异,看的更加仔细。进入酒窖内部,赫然见得一个巨大图腾,一条雕刻的栩栩如生的石龙盘踞在墙上,周围刻着许多小人儿,正在朝龙跪拜。
他觉得自己正陷入巨大的漩涡,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儿仿佛什么都知道,但一切又似乎都是无心的。他想找什么?他留在这花脖山脚下,不过是为了一个离奇的传说,因为染上父亲的血而有了别样的意义。
百里止的父亲将死时,床榻之前只有百里止一人。老先生拼尽全力也不过能说出几个字节,“百里……帮我……帮我翻身……”
翻身?百里颇不理解,但还是依言去做。翻身时老先生衣衫滑落,百里看着父亲背部的纹身,陷入了极大的震惊。密密麻麻的小字布满了父亲的背部皮肤,怪不得这二十多年来,父亲从来不让人见到他的背。
“把我的皮……剥下来……收好”
剥皮!百里止后退了几步,不敢相信这样的要求。
老先生见他没动静,死撑着用严厉的口吻说道:“动手!”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出的血喷到枕头上,让百里止极为揪心。
他忽的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依照父亲现在的样子,怕是活不了几天。他母亲早逝,姨母也早逝,自小见惯生死,知道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可他还是下不了手。
父亲自小将他养大,脾气秉性父亲也都了解。似乎是知道他不愿动手,老先生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突然就归了西。百里止强忍住心中伤痛,快速用匕首剥下了父亲背部的皮肤,然后一把火烧着了尸体。
飞扬的少年一夕长大,手握一本《屠龙术》,来自父亲的皮肤。
这世上或许真的有龙。龙活了三千年,结出一颗内丹,再活三千年,内丹长成。龙将内丹吐出,它便飞上天成为一颗星星。此后,龙的使命结束,蛰伏山中度过余生。一旦龙死去,所属的星辰也会陨落。
当今圣上润景帝的主星名为云贯青。龙指星,星指人,只要找到结出云贯青的那条龙并杀死它,便可推翻润景帝。
如果是在以前,百里止自然会对这套玄而又玄的理论嗤之以鼻。但这部《屠龙术》,父亲一直纹在身上,将死之际硬要传给他,怎么可能只是一个玩笑或者传说。
如今身在这酒窖,他发现,百晓生知道的远比告诉他的多,却并不想对他和盘托出,再耗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我发觉,你一直在看这里的石刻。”苏湍递给百里止一坛酒。
百里止打开盖子,酒香浓郁。“三十年的竹叶青?”
“怎么,不对?”苏湍不知其意。
“至少五十年啦,”他仰头喝下一大口,“真是好酒啊。”
二人席地而坐,各自痛饮。百里止的面颊浮上一抹嫣红,眸中春水涨起来简直要漫过堤岸,他其实酒量不佳的。
几坛酒下肚,百里止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浮土道:“我要走啦。”
“再来玩儿啊~”苏湍醉眼朦胧的道。她不知这一别即是永远,此后的许多年,他们再没有相见。许多的男人来了又走,他们对她那么好,使得这个木讷而又孤决的百里止很快被遗忘。
而百里止,把苏湍画进画儿里。每当他走进书房还会依稀记起,曾有个美人,穿着素色的衣裙画素淡的妆,陪他度过了一小段儿绝望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