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宴惊打马赴长安,须得穿过千年寒。
千年寒自古以来便是无主之地,因为内部气候极为寒冷而得名。传闻那里毫无生命的气息,只有无尽的冰雪与长风。
其实千年寒总有人在。说是冷,但内力深厚者穿上好几层棉衣也可穿过。这么多年千年寒平静如斯,多少珍禽异兽未暴露在世人眼下,皆因千年寒始终有人镇守。
此时的许宴惊还不知道,百里止在送她出城之前,早把毕生功力都渡给了她。以她此刻的内功修为,穿越千年寒丝毫不成问题。
千年寒的最外围是茂密的针叶林,层层叠叠。许宴惊赶走了马,独自一人在林中穿梭。她须得在一天之内穿过千年寒,不然,夜晚温度骤降,可真是会要了她的命。
她不知,自己已经步步走进一座木石大阵,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是关窍。
“这个地方我来过。”许宴惊望着自己在雪地上划出的十字,虽然上面覆盖了某种动物的脚印,但仍然清晰可辨。
怎么会第二次踏入相同的地方。许宴惊有些慌神,这不合理。她看看太阳,打算再试一次,朝着长安城的方向直走过去。
当许宴惊第三次来到这里时,她大概明白了些什么。排除所有不可能,剩下的就是真相。有人在捣鬼,她被盯上了。
破阵之法……破阵之法…………许宴惊忽然觉得愤怒又无力。百里止说过的话涌上脑海:出了惊蛰城,步步都是杀机。
破什么阵,破阵不如毁阵。许宴惊握紧手中的剑,演练起了一套剑法。剑锋过处,树木被齐身砍断。阵法有变,许宴惊一阵天旋地转,百八十只雪白的兔子从上坡冲出来,围着她错落蹲好。果不其然,这阵是活的,那个十字上的动物脚印就是证明。她毁阵的行为,逼得这些动物齐齐出动。
许宴惊一手以剑撑地,扶着额头,抑制住翻涌的眩晕感。她大声冲着密林深处喊道:“阁下是谁,为何拦我去路!”
一些雪块儿被震的从树上落下,除此之外,再无回应。
许宴惊气得发疯,人道是世事无常,就他妈是这么个无常法儿?她一口气顶到喉头,闭起眼睛发出刺耳的尖叫,树上的积雪不停下落,兔子们被震裂了心肺,一只只七窍流血而死。
一缕甜美软糯的声音飘进她的耳朵,“别叫啦,知道你厉害。”紧接着,那声音唱起一只凄婉的歌,许宴惊忽然觉得自己不受控制,想要跟着歌儿走。她一咬舌尖,腥甜味道弥漫口腔,靠着这股痛感才勉强稳住心神。
“真是个有定力的小朋友啊。”远处出现一个人影,只依稀看到穿了白色。许宴惊静静站着,心中恐惧,控制不住的有些脚软。
那人姿态婀娜优雅,走的却是奇快,一转眼到了许宴惊面前。
“你是……”许宴惊看着她的脸,这张脸太熟悉了,之前的十二年她几乎每天都会见到。百里止的书房里挂了一幅画,画的正是这个女人。
“我吗?”来者轻笑,“我叫苏湍。”
苏湍生的极美,肌肤白皙如雪,素净如瓷,一双清水桃花眼。身段儿也好,娇娆得顺溜,扭腰摆胯都是流畅的。
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得天独厚,五官单拆出来都不算是绝色,但组合在一起,却立时变得美艳不可方物。
什么样的女人才被称作美人呢。美人的称号啊,都是男人给的,不讨男人喜欢,冷冰冰的杵在那儿,谁也不会殷勤的凑上去称她为美人。苏湍是在窑子里长大的,自然明白这个。
窑子里长大,顺理成章的做了小窑姐儿,正式挂牌不到一个月便艳名远播。之后的十年是苏湍的黄金十年,诗里唱的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至今想来仍会怀念。真是纸醉金迷的日子啊,有人花大把的银子捧她为了见她一面,有人为博她一笑远赴南海寻找鲛人之泪。好日子,好日子过的都快。
只要生得美,做皮肉生意也能撑起虚幻的自尊。恍然间她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和那些达官贵人平起平坐,无数男人看她的脸色,包容她的娇憨和不自知的锐利。他们什么都能给她,于是她不知自己的空荡。
直到她遇见沈寒追,一个名字普通,长相普通,家世依旧普通的男人。
像无数老套的故事一样,这男人没什么钱,每天买最便宜的位子捧她的场,给她送各种自调的香,自己雕的小摆件,自己画的画儿,
好一场百无聊赖的鬼迷心窍啊,苏湍就这样对他上了心,她的钱赚的太容易,不知道没钱的辛苦没钱的窘迫,把一切都当做了浪漫。
她偷偷约他到客栈,他却不答应,远远对她露出古雅的笑容,端的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她查他的底细,沈寒追的父亲是行商,他自己是个屡考不中的秀才。那又怎样啊,苏湍想,我有钱,有的是钱。
又过了几年,苏湍韶华已逝,沈寒追还是在偏僻的角落里默默看着她,不离不弃。其他的客人则渐渐远离,他们对她眼角的皱纹避之不及,眼神也由昔日的倾慕转为默然,后来则是嘲笑。往日的情分如荷叶上朝露,转眼就蒸发殆尽,一点痕迹不留。
苏湍找到沈寒追说你带我走吧,沈寒追执起她的手说好我带你走。
这一去,即入地狱。
沈寒追把她带到一座大宅子里。这宅子外表不起眼,内里却是金碧辉煌。汉白玉的台阶,一级级通往纯金的座椅,柱子上的花纹极尽繁复。苏湍的鼻腔里涌入浓烈的香气,于是她再次昏睡过去。
醒来时她面前站着陌生的老人,“你是谁?”苏湍下意识用被子裹紧自己,警觉的问。
老人凝视着她,道:“沈寒追。”他从袖中掏出一张人皮面具,覆到自己脸上,这张脸立时变成了二十多岁的青年人脸,与苏湍记忆中的沈寒追完全重合。
苏湍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人,喜欢她的老人家多的是,只不过这一个,得到了她的心。
“你想要做什么,”苏湍问。
沈寒追道,“你下次醒来,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好好感受一下今天的阳光吧。”
苏湍一听这话,不知为何,遍体生寒。她挣扎着想跑,却发现自己四肢无力,身体极为虚弱。
“噢对了,你是很好的容器,很高兴遇见你。”沈寒追点上一炉香,苏湍就在这馥郁的香味中陷入昏沉。
等她再次醒来,是六十五年之后。而这件事情发生,也距今三百余年了。
没错,苏湍将近四百岁,货真价实的老妖精。
在她昏睡的六十五年中,沈寒追把她泡进药池里,每日喂她各种各样的毒药,加上虫草和秘制的洗髓丹,苏湍的容颜变回十六岁的样子,血管里流淌着剧毒。而且,她再也不会老去了。
做药人的生活是模糊的,苏湍整日昏昏沉沉,时而额头有凉意,时而又觉得太阳穴刺痛;时而胃痛的全身痉挛,时而呼吸不畅几乎闷死过去。这都是毒发时她所要承受的,沈寒追给她吊命,只是让她一息尚存,却不能减免丝毫肉体上的痛苦。
当苏湍终于从地狱还魂,她走出这座大宅,沿路一直扶着墙,迈着细碎的步子。阳光耀眼的可怕,她阔别人世多年,太久不见天光。此时的她苍白而孱弱,心神恍惚。
后来,她周游列国,拜师学艺,观赏过伯翰草原的落日,听过南海的鲛歌,见识过前朝骁帝收复伯虚二洲时的惨烈战况,也曾与百晓生偷情,知道了不少江湖秘辛。她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换一个地方生活,以免有人发现她永不会老去。
永生总有代价,苏湍的身体间歇性的虚弱,咳出的血都带有剧毒,能够腐蚀一切,几乎没有任何容器可以放置。这个间歇最开始是十年,而后越来越短,在这些虚弱的日子里,苏湍总要找一个无人的地方静修。
这次,她来到千年寒的外围,也是为了度过这段身体虚弱的日子。她在住处周围摆下木石阵,又驯养动物,在木石阵的基础之上进行加工,辅以各类香料,创造出独属于自己的大阵,以确保自己的安全。
谁能想到,碰上许宴惊这么个无害的闯入者,毁了她的阵,真是让她无可奈何。
“你……认识百里止?”这边许宴惊似乎确认了苏湍没什么恶意,便小心翼翼的问。
“百里啊……”苏湍沉思,“那个总喜欢穿红衣服的小男孩儿?我记得他,很耀眼的一个人。”
“怎么突然问起他?”苏湍有些疑惑,惊蛰城叛乱之前她便已入千年寒,故而不知百里身死。
“我虽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的老师百里止书房中挂有你的画像,所以我信你。你可能不知道,惊蛰城中发生叛乱。我是大端武德公主,趁乱逃了出来。可我的老师百里止却被叛兵所杀,尸体被挂在城门外……”许宴惊叙述到此。神色颇为黯然。
苏湍听到画像一事,不由得面露喜色。但紧接着听到百里的死讯,又有些悲伤与歉疚。她想起那些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夏天,她住在江湖百晓生的诸子阁里。那时的百里止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常一袭红衣,入阁求教。
百晓生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传闻知晓天下事。他所拟的兵器谱也是广为流传。百晓生原本有妻有子,一家三口也算其乐融融。直到他在西边的扶风国遇见苏湍,回到家后整个人失魂落魄一颗心再也收不回去。他抛妻弃子,在花脖山建诸子阁,把苏湍接过来住。
“那孩子,是来问什么的?‘苏湍有一日问百晓生。
百晓生皱眉,“其实我也不太懂,只觉得这背后有什么大事。我曾派人去查他,但一无所获。怎么样……”百晓生把头转向苏湍,笑眯眯的,“有没有兴趣,替我查他。”
“诶?”苏湍颇感意外。
“别担心,你可以的。有时候你对付男人的手段……简直像个久经沙场的寡妇。”
苏湍咯咯娇笑,“好呀,我去替你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