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喝口茶吧！”
蔺晨自小没坐过大船，如今颠簸海上，开始的时候还觉得还一些，在船舱里待了一会就脸色发白，看得对面的欧阳少恭也是皱着眉头担心起来。
船舱里不值钱的青瓷茶盏眼见要递在蔺晨手里，他回神一躲，径直躲过了那杯茶水，垂着眼睛回一句我不渴，你自己喝吧，却是不敢抬眼睛看一眼自家师弟的神色，只是看着自己衣衫上在灯光下暴露的衣纹。
不大的船舱里忽然寂静了一瞬，蔺晨自己屏息，却也听不到欧阳少恭的呼吸，心里又是沉了下去。三人来的时候这商船就几乎满了，只剩三四个地方，正好容纳了他们，却不是客栈里的天字一号房，而是狭小黑暗的底舱，此刻两人安静下来，俱是一片诡异。
欧阳少恭忽然自嘲般地一笑，把递出去的手收回来，里面的茶水微微晃着，映着一双浸着凉意的眼睛。他坐在桌前，一只手已经习惯性地去摸放置在桌上的琴，却只是摩挲着琴身发呆。
“我原以为，师兄是不嫌弃我的身份的，也不会对我有什么偏见，呵，果然还是我想错了么……”
什么神族，什么仙人！不过是哄无知凡人的东西，欧阳少恭如何不清楚青玉坛的事情，说得好听点是联系神族和凡间的枢纽，说得难听点就是不人不仙的怪物。
不容于人世，不容于仙界，只得把身影隐藏起来，苦苦追寻着解脱又不舍得放弃身体的力量，可哪里有这么两全的事情呢？
欧阳少恭无时不在想着脱离这种束缚，只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哪里容易剥离，刻在骨肉里的灵力更是无法拔除。只是他原本想着即使是他的身份暴露出来，别人会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他想着蔺晨是不会的！
不过如今看来，是他想错了而已。
“还记得那时候我随师兄一道听白蛇传，别人说妖怪怎么可以和人在一起，他们都在咒骂白蛇的……师兄那时候却告诉我没事，说人妖又有什么分别，说白蛇命苦，我原本以为，师兄是不嫌弃异类的……”
看着大大咧咧放浪形骸的蔺晨，会温柔地给山下那个邋遢肮脏的老猎人看病，会给遇到的毛物诊治……欧阳少恭真得以为，就算青乌子会嫌弃他，蔺晨也不会，可是现在却成了这样，真是可笑啊！
“师兄，你不反感妖怪，却嫌弃我这个半人半仙的，为什么？因为，因为我不是女子么？”
因为不是那些幽艳妩媚的妖女鬼妇，不是蔺晨最喜欢的凄苦女鬼么？可是自己是他的师弟，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地就成了这样。
“不，我不是……”
蔺晨皱着眉头，想反驳一句不是嫌弃，抬头看着欧阳少恭忽然攥紧的拳头，青筋暴露的手背也如白玉一般，晃得他倏忽沉默下来，最后低下了头。
欧阳少恭轻轻地呵了一句，分明是笑，却宛如叹息一般落在寂静的房里。等了许久不见蔺晨发声，等到最后他的心逐渐沉到了谷底，而后摇晃着身子站起来，抱着桌子上向来形影不离的琴。
“师兄自己都说不出口，想来是不喜的。少恭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直到欧阳少恭的脚步消失在楼梯上，蔺晨也没能问出一句你要去哪里，想着定然是有地方去的吧，风广陌一定乐意拉着他一块喝酒，或是安静地听着他弹琴。
只是这样的夜晚，穿得那般单薄，若是染病了如何。蔺晨想着想着骤然夹紧了眉头，那可是仙人，长生不老怎么会不明不白地生病。
夜晚的甲板上很凉，海里的潮湿冷意翻上来，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更是大作，吹得船桅上的锦旗猎猎作响。这时候大多数人都睡着了，甲板上却有飘忽的琴声，随着琴声一块响起的还有轻缓的歌声。
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
欧阳少恭换了一身单薄的素纱白衣，坐在甲板上随意地拨弄着零碎的调子，口中唱出来的歌自己都忘了是什么时候听过的曲子，零散得只记得零星三两句，唱出来的声音却是不见记忆里悲伤的语气。
风广陌向来不是个风雅的人，也听不懂那咬文嚼字的缱绻和情意绵绵，只是觉得这调子太感伤了，像是将死之人最后死不瞑目地遗言和迷惑，令人在寒夜里无端冷了两分。看一眼独坐的人，风广陌收了酒壶跳下去。
“你这是，何必呢？”
若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异类，当初欧阳少恭一族也不必从琴川城里移居到城郊，还苦心孤诣地布了阵法，不是为了防止族里的人出去，而是不想被外人发现。
风广陌看来欧阳少恭不过是自怨自艾，他看着那人停下来，想了想举着自个儿的酒壶递过去，低语一句要不要陪我喝点儿酒。欧阳少恭把手搁在琴弦上，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与从前无异。
“我不喜欢喝酒的……”
他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被看做异类，更不喜欢一个人在寒夜里悲伤难抑。
听完了这几句，风广陌原本打算将酒壶收回，半道上的时候欧阳少恭忽然转手夺了去，面不改色地灌下小半壶，这才把手里没剩多少的酒壶还回去。
“不喜欢还喝？”
风广陌心疼地晃了晃酒壶，暗道一句上船时候才灌满的好酒啊，没好气地骂一句真是有毛病，看着欧阳少恭没有起身的打算，他也干脆跟着一块坐下来，自个儿也灌了一大口，想着明早去找船工讨些酒。
我也不想啊！欧阳少恭笑着说一句，也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桃花眼竟然比白日更亮了三分，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出一个音，他的声音也是幽幽的。
“只是，总要想个办法的……”
欧阳少恭抱着琴回去的时候已经过了夜半，走路身子摇摇晃晃，却是不让风广陌扶着，自己跌跌撞撞地进了和蔺晨一起的船舱。
蔺晨已经吹了灯睡在榻上，外侧还留着一人的位置，欧阳少恭仗着不同凡人的眼力盯着蔺晨看了许久，方才放下一直紧抱的古琴，脱了外衣小心翼翼地躺在榻上外侧，拉了一半被子裹在身上。
蔺晨想着仙人不会生病，却是忘了欧阳少恭终究不是修成正果的神仙，也忘了以往欧阳少恭那容易生病的体质。不过是在甲板上吹了一会儿风，喝了几口酒，现在酒后寒的劲头上来了，裹着被子也让他冷的瑟缩。
欧阳少恭不动声色地紧了紧被子，尽量缩在一边不敢让自己冰凉的手脚碰了蔺晨，怕吵醒了他。
只是没一会儿，原本呼吸匀净的蔺晨就在黑暗里睁开眼睛，一低头就和欧阳少恭的眼神撞在一起。两人皆是一愣，而后欧阳少恭移开了视线，蔺晨抿唇，心里隐隐有些生气，鼻尖缭绕的酒气又让他有些心疼。
生气和心疼糅合在一起，蔺晨最后也说不清那酸酸麻麻的情绪是个什么意思，手下的动作却是不停，一把将瑟缩在床边的人抱在自己怀里，抱着块冰凉的大石头似得，手下却是柔软滑腻的触感。
别人抱着美人都是暖香温玉，换做蔺晨，就成了寒香凉玉，激得他也忍不住跟着打着几个寒蝉，却还是不舍的放开怀里的人，而是抱的更紧一些，鼻子藏在他的脖颈间深嗅了几口，直到在浓厚的酒香里闻到兰香才罢休，满意地停下了蹭弄。
“不是说了要少喝酒，你身子经不住酒气！”
蔺晨开口的声音压的有些低，只是再抬头的时候欧阳少恭已经闭眼不语，一副熟睡的模样。蔺晨无奈叹气，心里气愤最后又牵出来一分笑，把被子掖得严实一些，自己也跟着闭上眼睛。
“师兄，不是说我是神仙么？”
迷迷糊糊的时候，谁在他耳边吹着气。小没良心的，暖热了他就晓得往他耳边吹着热气，撩拨得快睡着的蔺晨抬手哄了哄怀里不安分的人。
“你就是仙人，也是我的师弟……”
而且，他还真没见过，哪位仙人和自家师弟一般，冷起来瑟瑟发抖，染了风寒也会流鼻涕打喷嚏，说话的时候更是会带着一股凉气，漏了风一般。
欧阳少恭这才满意地停下了动作，看一眼蔺晨沉睡，这才不易察觉地勾起嘴角，却是没有甲板上的苦闷，而是满满的欣悦和喜气。
风广陌原本以为两人争吵是无法和好了，依着欧阳少恭那强硬的性子，不气个七八天，蔺晨就算是跪下忏悔道歉也没用。第二天睁眼醒来没来得及乐呵，坐在饭桌前就见欧阳少恭带着蔺晨走了过来。
看一眼欧阳少恭，娇媚动人的与平时无异。啧，说不定美人生气也是这幅模样。风广陌不甘心，再看蔺晨，和平时一般哈巴狗一样黏着欧阳少恭，差了条尾巴，就跟蓬莱那边讨主人喜欢的狗一模一样。
风广陌收了随意的姿态，仔细打量着两人吃饭的模样，一个只顾着盯着美人，好吃好喝的都扔美人碗里了。另一个似乎早已习惯，面色不改地吃着，还有空问风广陌一句怎么不吃。
“你们这是，和好了？”
风广陌忍忍忍不住了，这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昨晚坐甲板上弹琴的欧阳少恭像是换了一人，他都忍不住怀疑昨晚是不是一场幻觉。
欧阳少恭不回答，只是清清淡淡地看了风广陌一眼，眼里的精光却是让他一惊，抖抖缩缩地停下，心道要不是有事求着他帮忙，自己才不会怂，才不会怂！
一旁的蔺晨自然觉察到了气氛不对，忙着转移话题，问一句我们不是去蓬莱么，可是我昨天打听的，这是往东瀛贩运货物的商船，我们怎么去蓬莱。
“随着大船再走三日，到时候我们就换舢板！”
风广陌难得地没有随意一回，而是谨慎地含糊过去，通往蓬莱的路可是不能轻易暴露，千年前被始皇使者不慎闯进后，通道更是难找了许多。三人到时候换下舢板，风广陌便会施展灵术带着他们进去。
下章预告：
金杏色的落日就挂在最高的那座山上，与灰白的天际交织镀上了一圈金光的颜色，蔺晨痴呆地看着，抓着欧阳少恭的手收紧、收紧，手心已经腻出了一层薄汗。不过是两三刹的时间，落日倏忽沉下后，灰白透着湛蓝的天空逐渐成了一种浅淡的苍青，山光云影骤然黯淡，花木的拖长阴影也瞬间冰冷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