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反应这么激烈。过了十几秒，她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这时两名负责打扫卫生的巴方人员从水泥过道经过，他们好奇地盯着她苗条而美丽的身体，面露意味深长的微笑。她匆忙跑回了翻译组办公室。我拿着手上的资料，看着她气呼呼走开——她又生气了。我感到无趣，点了烟，骑上自行车去办公室。
下午刚下班，番茄邀我一起吃晚餐，有啤酒、刚从国内背过来的冰冻猪肉和烤羊腿，我立马答应。我问其他还有谁，他说有他的上司——一个无聊至极的胖子，胖子的老婆，还有南方女孩。番茄和我最大的相似之处就是都有一个胖子上司。
“我明白了，是那种一个家庭跟另一个家庭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的那种聚会，是吗？我来不是多余吗？”我说。
“瞧你说的，只是随便吃个饭。”他说。
“我想自己还是到食堂应付一顿算了。”
“有冻的直冒白气的喜力啤酒，要多少有多少，随便你喝。”
“啤酒当然不错，但我还是不去了。”我无奈的说。
“你必须来要。有啤酒剩下可以打包带走，这样如何？”
我确实是已经有一阵没尽情喝过啤酒了。也罢，去就去吧。
“好吧，不过，介于到时我尴尬的处境，我只管喝酒。”我说。
“你只管喝酒，没问题。”
“饭菜都弄好了没？需要帮忙吗？”我问。
“基本上都准备好了，有几个菜只等下锅，你准时过来就行。估计六点半就能开动。”
我回去洗了澡，穿上一件米色针织衫外套，来到他宿舍。经过沙枣树时，有两颗沙枣掉落在我头上。上了二楼，远远听到番茄房间传来一阵发疯似的狂笑。他的胖上司、胖上司老婆、南方女孩，还有一对我不怎么熟悉的高瘦男女，他们全投入到晚餐准备中，洗碗、包水饺、炒菜、炖羊肉，分工明确，训练有素。我简直听到屋内传来神圣的号角。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我问。
“没事，马上就好了。”番茄说。
我找到电视遥控器换到体育频道，看了半分钟，跟高瘦女孩一起把每个人的碗筷摆好，洗了八个酒杯逐一放到桌上。入座时，胖上司和老婆坐最里面，我坐对面，南方女孩跟番茄一起坐我右手边，他们对面则是那对高瘦男女。终于到了开动的时候，番茄给每个人开了啤酒，倒上半杯红酒，说了句，“来，为今晚干杯。”
从进门的那一刻起，我就后悔来吃这个晚餐。胖上司以一种故作豪迈的口气问我，毕业于哪个大学？父母什么工作？我以同等的豪迈回答，我毕业于一个普通大学，父母是普普通通的个体户，钱没赚多少，但勉强度日还行。我说完，他把这豪迈程度降低一档，“哦”了一声。南方女孩一直推脱不能喝酒，最后也只抿了一口，是应胖上司夫妇要求，她和番茄象征性的跟他们夫妇喝了一口。我感觉那对陌生高瘦男女就像一对刚毕业出来的大学情侣，本能的缺乏应对这种俗气酒桌的技巧，因此他们一路紧跟着番茄的态度——他们避免把话题推动任何方向，而是以番茄的话题为圆心，绕着酒桌画圆。我则是不停的说：“嘿，给我一瓶来啤酒。”
“嗨，各位听我说！”番茄的上司郑重开口，“我们能在异国他乡相遇，相知，啊，当然还有相恋的……这就是一种缘分。今晚我非常开心。我们应该珍惜这一切，相遇尚且不宜，何况相知，更何况相恋。”说这番话时，他的眼神不断看向番茄和南方女孩，算是为今晚点题。南方女孩羞涩地低着头，脸上一片绯红。我们频频举杯，这是一顿为爱情添柴加火的晚餐，总的来看效果还算不错。不知怎么搞的，我甚至谈起了家乡那条街道，街上半数以上的商店都借了钱给一个女人放高利贷，去年我毕业后刚回家就听说那女人被人杀了，原因是放出的高利贷收账困难没及时换上钱。我他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
这个晚上不停喝酒的是我，但倒下的却是番茄，胖上司夫妇声称，他必定是被南方女孩的美貌醉倒了。这无疑是全世界最美妙的醉倒方式，五年后可以成为他们回顾爱情之路时的温馨瞬间。当胖上司打着哈欠离开时，我立刻领会到这其中的奥妙。我拍了拍番茄的肩膀，摇头晃脑地说：“哎，番茄，看来剩下的啤酒我只能明天过来拿啦！你可是答应过我的，哈哈！我也喝得差不多了。”他趴在桌子上，什么也没说。我侧身从南方女孩身边过去，她的脸可真够红的。番茄的上司和我在楼道上抽着烟聊起了大学学生会，他声称，那会儿学生会外联部是他的天下，只有他有办法从外面的单位搞到钱，其他人全是狗屎。酒精作用下我们就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有一会儿，我甚至想过去抱一抱这个胖子，我已经做出这样的动作，只是在最后关头被一双女人的眼睛挡了回来——他那多疑的老婆正忧心忡忡地盯着我，她觉得我是个疯子。
下楼后在走廊上坐了五分钟，冰冷的地板把我屁股冻僵了一半。我站起来去找周姐。她的公寓离我宿舍有两公里，路过大胡子（我们把见到的所有留着胡须的巴基斯坦人都叫大胡子）开的杂货店买了一盒酸奶。到了发现房门紧锁，灯倒是开着。我开了门，进去捧冷水洗了脸，在床上躺着，没多久竟然睡着了。醒来大概是一小时之后，她还没回来，我口干舌燥，只好锁上门离开。但这个初冬之夜的活力并未在此消耗殆尽，一切进程都在缓慢却又永恒地向前推进，哪怕是睡梦，也是进程的一部分，只是以我们没有发觉的力度，这进程及其微小，即使最精确的仪器也难以测量，但它却在时间线路上不断叠加，正如地壳深处岩石层的挤压。
回到宿舍十一点半，室友正在看HBO的《权利的游戏》。
“妈的，艾德?史塔克竟然被砍头了，你相信吗？”他摘下耳机迫不及待喷出这句话。
“干，我当然相信！”我想了想，摇摇头，改口说，“啊，我不相信。”
“你他娘的说的什么玩意儿。”
“我也不知道我他娘的说的什么玩意儿。”
“我好像听到你那伟大的诺基亚在呼唤你。”
掏出手机，它确实在响，是南方女孩的电话。我出门接通电话。她用夸张的声音说，她宿舍进了一只壁虎，一直在蚊帐上爬来爬去，好吓人，问我能不能过去帮忙赶走它。我想起我刚来的时候，这地方壁虎之多让我受够了苦头，印象最深的是晚上有一只爬到床头，它的尾巴或是头部扫过我的耳朵，我手掌顺势抓过去，皮肤和那细细的鳞片接触的瞬间，差点没被吓个半死，那之后一连几天我都没睡好。没过多久隔壁甚至进了一条银环蛇，是睡觉前在床底下发现的，前几年有个韩国人就是被这种毒蛇给咬死的。我跟室友疯了一般找出所有超过筷子直径的洞口，一个不留全部堵上，还在空调排水管周围塞满硬纸，下水道筛网压上铁块，每隔一星期就把箱柜搬到外面，打着手电检查房间每一平方厘米，那一阵我们都被折磨得够呛。可问题是，现在已是十一月，那些小动物该躲在什么角落准备冬眠，怎么还会有壁虎出现在她房间里呢？
我作了一个大胆却又非常愚蠢的假设。我猜她房间里根本就没有壁虎。两分钟之后，她在电话里说壁虎从门前出去不见了，这么一来，我更加断定那壁虎必定是她虚构出来的。那么她为何要要这么做呢？我仔细想了想，她发现房间有壁虎，这就意味着今晚她回自己房间睡觉，和她室友在一起，而非留在番茄房间照顾他。番茄是在装醉，这点我早就知道，他的目的无非是让南方女孩留下来，从而达成他们是一对毫无争议的恋人的事实。因此，这个电话就是她对此段关系的辩驳，说明他们并未进入实质阶段，我有点想入非非——她那神秘的候选人名单依然是开放的，所有人，尤其是我，都有机会成为榜单上一员。那些迷恋她的人，番茄、预应力小伙、白衬衫和自负帅哥，他们依然迷恋着她，番茄似乎已经把其他人抛在后面，但随着番茄的攻势加强，她的摇摆也更加剧烈……多么可笑的女人，我不知道她对男人奋不顾身追逐所带来的乐趣有多么留恋。
我打着哈欠说：“既然壁虎不见了，那就早点睡吧。”
“好吧。”她说。
进入十二月，我接替了一位主管休假的活，开始变得很忙。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一个人干两人的活，月尾工资条发下来上面数字一点没变，当然，我是在了解这一事实的前提下接手他工作的，但后面发生了一些龌龊总让我想起这一点:我可没多拿一分钱干这些活。我那位同事是四川人，在伊斯兰堡出安检时被拦了下来，原因是没有办理签证延期手续，这么着他回到F8办事处又住了20天，他假期55天，这么一算，我要一直忙到来年二月份。我被迫晚上到办公室加班，处理那些烦人的穹顶预应力套管数据。不过，这样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我几乎没有时间再去思考我将何去何从，睡觉时不会做梦，躺在床上只是等待身体机能恢复生机，只是单纯的睡眠。
番茄在十二月过得不错，就我们看来他和南方女孩已经是恋人。有一次他到我这来借安全套，我趁机要了一瓶酒，没想到他还真给我弄了一瓶过来，我一高兴，拿了两盒给他。
“够吗？”我问。
“我仔细考虑了你上次对我说的话，或许你是对的，喜欢一个女孩，想吻她就该把嘴唇贴上去。”番茄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是这么回事。”
“你最近很忙啊！”他说。
“忙得像条狗。”
“没去找过周姐了吧？他老公吓到你了吗？怕他揍你！”
“没人会揍我，他们早就已经准备离婚了。”
“那不还是没离吗？”
“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我说，“你准备什么时候把这些武器派上用场？”
“正在找机会。应该不用多久。”
“可惜我帮不上什么忙。”我开玩笑说。
“不用你帮忙，不会很久的。一狼，我们算不算是朋友？”他突然变得有点严肃。
我收敛起笑容，回答说：“当然，我们是不错的酒肉朋友。”
“酒肉朋友？”
“我觉得酒肉朋友才是最单纯的朋友。”
“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