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逃不掉。还没放学,亓一然和铜人就被班主任叫去问话。到了办公室,班主任也不言语,不停的来回踱步,把他两人眼都看花了。良久,数学老师倒先开了口:“还说什么打进医院了,咱们这两个哪一个伤的轻了?”
“你别说话!”班主任喝止了他老婆。亓一然从小学到现在,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大哥哥一样的老师如此严肃。
“你们两个,还真是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尤其是你,亓一然!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是有问鼎年级第一潜力的人!我没敢指望你在我带你的时候能大发兴趣拿一次让我脸上长点光,只盼着你们能在我的班里安安全全的成长。结果还是闹出这档子事!搞什么啊!”
亓一然羞愧难当。上学期伊始,班主任就曾对他二人表示过厚望,他却只顾着兴趣,由着自己的性子,课余时间都拿着满分也才三十分的历史书着了迷的孜孜不倦,对于主课,却总是既优则足,不肯多下功夫。现在别说第一了,万一背上个处分,甚至被开除,求学之路都能断了。亓一然想着这些,终于害怕起来。他想着,他的学途,不能终止在这里。
铜人倒是有担当:“明哥(他二人私下里对班主任的称谓),这事儿轮不到亓一然担,有大唐和我呢,亓一然顶多算个从犯。”
“我是少训你了是吧?这是你逞英雄的时候吗?你以为这还是小学?天大的事都是小孩子打架?要背处分的懂不懂?知道处分意味着什么吗?以后你要参军,要参政,你知道会有多大影响吗?能断了你的前程!你知不知道!”
铜人也一时语塞,低头不语。
明哥仍不解气,继续训道:“又是大唐,又是大唐!放着那么好一个脑子,心思从不放在学习上,混了快一年了,也没见混出什么名堂,早跟你们警告过,离他远一点,不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古训吗?”
“好了好了,说这些干嘛?一股子酸味。”数学老师听不下去了,止住了明哥的训话。大唐也曾是明哥的学生,算是明哥心里的一段遗憾。他曾说,大唐的脑子,跟亓一然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可惜就是不肯用在“正路”。
说话间,有人敲门,是杨若思。班主任请她进来,杨若思跟两位老师问好,看了看垂着脑袋的亓一然和铜人,云淡风轻道:“医药费大唐是要赔他们的,躲不掉。处分的事我摆平,老师您就甭操心了。”
杨若思固然是一向语不惊人死不休,但是亓一然直到此刻才发觉,杨若思的思维方式和气魄,已经不能仅靠早熟来形容了。她和自己甚至所有同龄人之间,隔了好几年。
“你摆平?杨若思,你也安分点吧。这半年多没闹出什么大动静,我已经感激不尽了。怎么着?这马上你们要分班了,你想让我晚节不保?”
明哥的话,再次让亓一然惊到了。这个杨若思到底是多大来头。
“反正我摆平就是了。”杨若思撂下这一句,头也不回的出门去,连声招呼都不打,任凭明哥叫了她三声。
“你们这一个个的,都是我祖宗!哪辈子欠了你们的我这是!”明哥嘴上仍是不饶,却不再追训,叫他二人也回去。想来,杨若思果真能有这种本事,教明哥也当真不再插手。
即便要处分,也总是秋后算账居多。上周的闹事,这周一得空通报。这周的事故,自然须得下周一作分晓。学校是司空见惯了这类事务的。一则确是给纠闹双方一个认清自我,改过自新,最好是握手言和的机会。二来以提防是否还牵扯什么别的势力,倘或没有,则视双方悔过的态度,从轻发落,以儆效尤;若真存在,则不免几位经手领导和教师可以做一个“与人消灾”的人情。镇子本就这么大,谁还兴许求不到谁家。
周五照常放学,各回自家,各找各妈。大唐先前打了招呼,要给铜人和亓一然做个东,请个酒。在亓一然受训的家法里,未成年是不给饮酒的,这一次,算个例外。半个小时的跪罚而已,与他三人此次事迹相比,值得。
对于一周十块钱生活费的亓一然而言,下馆子这种事,大抵只有随长辈们应酬时才可沾个光。此次虽不是什么上等的酒馆,但负担也已超越他的格局。回想印象中大唐的家境和生存状态,这实在是没有必要的破费。铜人显然也是惊愕的,想大唐即便偷拿家里的资财,也得有一个可以供他偷拿这数目的家才是。又想起大唐不得不偿补的医药费,这实在太过奢侈。
大唐倒是洒脱,点菜拿酒时手法娴熟利落,没有半点儿犹豫,仿佛这家酒馆可供他白拿一般。
“不要紧,随意点,我请客,吃得起。”大唐冲他二人笑了笑,说话间先开了一瓶白酒,那酒亓一然认得,价格抵得上他们初中生一年的学费。亓一然与铜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该问什么。
酒菜上桌,大唐举杯敬他俩,一饮而尽。亓一然只嘀咕着,这一杯五谷陈酿下肚,能喝掉他半个月的伙食。
“大唐,你中彩票了?”铜人终于按捺不住,大唐虽头脑发达,真要做了偷鸡摸狗的勾当换来这些钱,以他的做派,是断然不会拿来胡吃海喝的。
“彩票?别傻了兄弟,中彩票的,十有八九是内定演戏的,哪里轮得到咱们。”
大唐搛了一筷子菜肴放入口中,说这话时,没有半点儿表情,仿佛他亲见过很多次暗箱操作的事实。嘴上腾出些空儿来时,见他二人迟迟不说也不动,才轻笑一句:“放心,钱是我自己挣得,干净!我跟那倒霉蛋商量了,他包个头去了五千,我这一身大小伤算他四千,抵掉了还差他一千。小事儿,赔的起。”
铜人和亓一然竟越发觉得大唐陌生起来,他到底在这不常走动的大半年里,经历了怎样的故事。
“街东那家游戏厅,有我的份儿。还有台球室,一半的盈利是我的。”大唐看他二人疑惑而幼稚的脸,实在好笑,就道出了实情。
“大唐,这里没外人,虽说吹牛不犯法,但你这个吹的太过分了。”铜人说的这句话,也是亓一然想要表达的。
“没跟你们吹牛,那家游戏厅的老板,我算是救过他半条命,就在上学期刚开学那一阵。不然你们以为那三条狗为什么咬我?争地盘而已,给我老大施压呢。”大唐的口述在亓一然看来,简直不在同一个次元里。眼前这个人,早已不是当年为了躲避作业强挤出眼泪求老师宽恕的同龄人了。
“不过我想过了,游戏厅的生意,由他们抢去,没几年油水可捞了。知道网游么?电脑上玩的那种,那东西,将来肯定能赚大钱,比游戏厅赚的多得多。”大唐说这话时,终于有了跟他年纪相符合的表情。一改先前的平静,此刻,他眼里有光,是少年的贪婪。
亓一然仍是说他吹牛,漫说他家了,举全镇之力也没有供他学习电脑的教学条件,还说什么网游,天方夜谭。
大唐笑了笑:“我不会做网游,但我可以开网吧。整个镇子现在还没有一家网吧,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铜人和亓一然摇了摇头。
“意味着我眼前有一座金矿,巨大的金矿,只等我挥挥锄头,这座金矿就有一半是我的!”大唐的眼睛不仅是在发光,简直恨不得跳出来变成两个太阳。
“我跟老板商量过了,电脑已经配好,三楼也已经拾掇干净,下个月我就是咱们镇第一家网吧的老板之一了。”
亓一然听着大唐的兴奋和紧张,突然深刻理解了距离和差距两个词的真实含义。眼前这个叫大唐的人,除了名字与他熟悉,除了此刻在同一屋檐下呼吸,除了相互还共有几段回忆,其他的,可能再无瓜葛了。因为不知何时起,他们早已成了两个世界的人,而他们要走的两条路的交点,将会随着时间,延伸的越来越远。
“哟,大唐,第一次见你跟小屁孩喝酒呢!这是已经着手招小弟了?”循声望去,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倚在门上,身子似蛇一般曲线,打量着,三十左右的模样。
“这不是我的小影儿么!快过来坐,一块儿吃点儿。说什么招小弟,我跟我同学叙旧呢。”亓一然听着大唐管这个阿姨辈儿的叫的这么亲昵,虽说的确算得上有几分姿色,但委实还是叫人作呕。
大唐给他们相互介绍过,才知是离了婚,自己开这间馆子的老板。她刚要坐下,大唐撑住她,把她的椅子推到一边,探出腿来,示意她该坐哪儿。那女人竟然就范,欠着身子轻轻在大唐腿上落座。本就是夏至早过,这女人穿着单薄,一袭短裙稍微换个姿态,就能将春光倾泻,再坐在大唐腿上。若是在家看电视,遇到这样的镜头,亓父早叫亓一然回避,谓是少儿不宜了。
“我的小情人。”大唐此刻补充了一下这女人上桌的身份。
铜人和亓一然简直开始震惊了,大唐,到底已经成为了怎样的人。
“呵,这小子长的真帅!没少姑娘跟你发春吧。”那女人终于开始打量大唐之外的人,刚略过铜人,就发出所有代课老师都曾表示过的惊叹。铜人对她笑了笑,也不回话。
“但我猜,追你的姑娘应该更多,更直接。”她又看向亓一然,似乎一眼就能把这两人全部看穿。
看着他俩稚嫩的脸,那女人竟吃吃笑起来:“换作是我,也肯定追你不追他。因为啊,你的内容肯定比那个小帅哥好吃的多!”
换做平常,亓一然该是得意的,谁还不喜欢被恭维呢,尤其是拿铜人这种大帅哥做比较。但他此时却觉得羞臊,仿佛被这女人剥夺了衣裳,赤条条一丝不挂,任由她摆弄,观赏。他生平第一次觉得在女性面前如此怯懦,这个年纪将近大他一倍的女人,比起杨若思更让他觉得窒息。杨若思只是理所应当,而眼前这个,是玩弄股掌。
席间,大唐借着酒劲倾吐着对亓一然和铜人的感激,仿佛一个在沙漠深处饥渴到绝望的独行者,看到了一洼水塘。亓一然直到许多年后才懂得,大唐在十二三岁的年纪,经历的是什么概念的沧桑。
回到家中,亓一然极力掩饰的脸上的伤,还是被亓母一眼察觉,加上身上的酒气,着实吓了她一大跳。
亓母向来是仁慈的,从小到大,亓一然总是大错少见,小错不断,犯了过错也常不认,死倔。亓母倘或拿出威严来要责罚,亓一然就喊:“打吧打吧,反正就这一个儿子,打死了算!”亓母被这一句不知气哭过多少回(大抵也因他太过乖戾,才决意给他添个弟弟作伴,不想竟是个掌上明珠)。每每只能亓父出面教训,或打时,不几下,亓母又心疼,拦过来吵着罢了罢了,或请家法时,跪不到三分钟,又赶忙来扶起,怕长不好个子。但是这一次,亓母是怕了。亓一然受伤是肯定跟人打了架,喝酒是为哪般?接触的是什么人?家里也没人抽烟,这身上还带着烟气,烟里有没有人下东西。想想这些,亓母就怕的发抖,赶忙去叫亓父,又不敢声张,怕亓父只顾着发怒,不问青红皂白,再重罚了亓一然。
亓一然自觉家法是逃不脱的,反正终有一跪,倒不如主动请出来。趁着亓母出门叫亓父,亓一然自己搬出几块砖来,两两叠好,跪将上去。亓小妹想是听到了哥哥回家的声音,从里间探出来,却见哥哥在跪着,小家伙以为是什么新游戏,也学着哥哥跪在地上,把亓一然逗得好笑,忙去扶她起来。亓小妹起了身,见哥哥仍是跪着,又跪了下去,亓一然被她闹得哭笑不得,刚要起身把她抱起来,就听见身后亓父的声音:“谁叫你起来的,给我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