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一场熊熊大火,将我儿时的记忆全部湮灭。
记得那时郁清站在我面前,原本俊秀的脸变得说不出的狰狞。他对我说:“现在,这里还活着的人,就只剩下你了。”
眼前一晃,他缓缓拿起他手中那把染血的剑,用剑尖指着我,嘴角微微扬起。
身后是燃着的火焰,火光烛天,天与地都失去了界限。我抬眼看他,他的表情被火光映得模糊而扭曲。我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动着,那是害怕。
他问我:“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摇着头,向后缩着身子想尽量离他远些。
他却依旧对我笑着:“从我来到隐剑山庄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想着要看到现在这一幕。”他指着身后,斜睨着眼角,轻柔的对我道,“好看吗,玉儿?”
颊边还挂着鲜血,笑容如同修罗。我忽然惊恐的看着他,看着他高高举起的长剑。
“这是隐剑山庄应得的!”他的声音忽然提高,沙哑中带着几分凄厉,“琦温尧当年害我家破人亡时就应该想到今天!这是报应!不过,只有你,玉儿……”
他的声音又低了下来,一步一步地逼向不断向后缩着的我:“玉儿,你知道吗?我可是一直把你当亲妹妹看的,是的,亲妹妹。”
火焰撕裂天幕,房屋轰然倒塌。他走到距离我不过半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就那样看着我,目光麻木而空洞。
几曾何时,那个待我亲和如己的兄长竟然这样居高临下的站在我面前,脚下是遍地的尸体,耳边是凄厉的火焰。我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梦境,都是幻觉,可是,身上传来的痛感却是实实在在的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千真万确的。
“到了今天,我还有选择的办法吗?”他的声音渐渐在我耳边消散,身影也变得模糊起来。
眼前是数不尽的熊熊烈火,完全没了视线,鼻翼间烧焦的气味也在变淡,我忽然觉得很累很累,这种疲惫甚至让我不再记得害怕。
那是一个穿着白衣的人,白色的衣衫如同净莲立于这烧焦的秽土之上。
我听到他对郁清说:“够了,清儿,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声音极净,恍若天籁,模糊在耳边。只是,在这之后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是在一个房间内,雕栏的窗花,朱色髹漆的木柜,昏暗的屋子,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地方。
身体还不能动,腹间还隐隐传来痛感。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床栏上垂下的流苏,视线又再一次恍惚。
“你醒了。”感觉有一个人推门进来,在我床边坐下,拿起勺子喂着我什么,很苦。
仍旧是那身白色衣衫,纯净出尘。我挣扎着侧过头去看他,虽然说不出原因,但我在他身上总能感到一种至亲的感觉。见我挣扎,他放下药碗,目光就那样与我对视。
“你还是不要乱动,这种伤,吃了药,躺在这里将养半月很快便会好了。”他对着我道。
或许是幻觉,我似乎听到了他话语中的一声叹息。
张了张口,我想说话,想问他很多很多事情,可就在这时,却惊恐的发现自己嗓子里竟然发不出一个音节。
他好像知道我想做什么,对我道:“你受了惊吓,过几日便好了,不过现在你还是好好躺着罢。”
说罢他收拾了药碗,便出了房门,留下我一个人不知所措的瞪大眼睛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隐剑山庄一夜之间惨遭灭门,这件事不过几日便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
听闻这件事,有人扼腕,有人嘲讽,也有人事不关己冷眼旁观。但不管是怎样的态度,总之这件事是已经被弄得众所周知了。
日复一日的躺在那里,昏沉的光线让我经常分不清昼夜,神经都变得麻木。
再次见到郁清,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
那个时候我已经能下床,虽然并不能像常人一样蹦蹦跳跳,但走出这个门还是可以的。
刚过晌午,阳光并不耀眼。
院中种植着各种奇花异草,争妍斗艳,香味刺鼻。
我刚推开门,便见他站在院子里,隔着木栏遥遥的望着我。
那时我只想飞快的逃开,进到屋内,然后再把门狠狠的闭上。但是我没能做到,身体就像长在地上了一样,寸步都不能移,就只能那样呆而木得看着他。
我从没想过此生还能再次遇见他,也没有想过自己对他究竟是仇恨还是依恋。要不是他,我不会家破人亡,但若没有他,我便就没有了一切。
但很可惜,我不是木偶,也不是傀儡,而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眼泪不由自主的流出,怒火冲心,我发疯一样的跑向他。
“为什么!!”我摇晃着他,顾不上声音的嘶哑,向他一遍又一遍的问道。
可他的神色却仿佛从不认识我一样,那种陌生感几乎快让我崩溃。他疏远的推开我,声音沉稳:“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你杀了我爹,杀了我娘,毁了整个隐剑山庄,你还问我做什么?我做什么,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我要你不得好死!!”
当一个人失去理智的时候,那便什么都不顾了。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恢复神智的时候,就看到郁清满是鲜血的跪在地上。
我的手正被人抓着,依旧是那身浅衫,那个人无奈的看着我道:“够了,玉儿,他是你师兄。”
我不知道我们是何时成为这种关系的,我也不记得我有拜过师,认他做师父,总之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了。
后来,我知道他,也是我的师父,有一个非常难记的名字,叫做慕容玄。
其实他的名字也并不难记,只是因为我从不念他的名字,总是一遍又一遍的叫着他师父,再后来,他的名字,我便也忘了。
师父说:没有什么事情是无法忘记的,只要有时间,无论在怎么刻骨铭心的记忆,都会在曾经这个词语下黯然失色。
曾经,当曾经的少年不再年少,当曾经的轻狂变得沉稳的时候,过去,便已经回不去了。
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我还是无法回到曾经,像以前那样呆在郁清的身边,扯着他的袖子,撒娇着让他带我出去玩。
虽然曾经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但是事实却还是无法改变。
慕容玄名义上是我的师父,但他却从未教过我什么。每天不是出门便是在院中凭栏而坐,望着郁清在庭中舞剑。这时我便偶尔端一杯茶为他送去。
这一天,他没有坐在栏杆上,而是从屋内搬了把椅子坐在花下,蝶舞翩跹,花香四溢,他半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我四下瞅了瞅,正好郁清不在,不在我也避了尴尬,虽说过去都已经过去,时间磨平了我的恨意,但还是无法抹去那道伤疤。
我沏了一壶茶,缓步走到了他身边。
他仍旧闭着眼睛,像是没有觉察到一般。说实在的,师父平日里其实是不苟言笑的,虽然他并不是一个严厉的人,但在那张面孔下却不论对谁都透着几分冷淡。
阳光微醺,风香迎面。也许是压抑的久了,或许是每日呆在这院中太闷,玩心突起,看到师父睡着的样子,我便突然很想捉弄他一下。
可不料我刚凑过身去,他便猛地睁开了眼睛,手腕被抓住,使出的力道大的生疼。同时茶具也摔到地上,碎成一片一片的。
我刚想叫疼,却看到了他的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冰冷的目光让我一瞬间身体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师……师父?”
他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下来:“玉儿?你没事吧,我刚才一不小心睡着了。”
他松开了抓住我的手,我的身体却不由自主的颤动起来,刚才那冰冷的目光又让我记起了许多回忆。
熊熊燃烧的大火,遍地的残骸,还有支离破碎的隐剑山庄。
不是说,时间,可以湮没一切吗?
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会害怕?
郁清?对!郁清!都是他害的,他害我落得如此,害的整个隐剑山庄落得如此。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我看着师父,眼中的白色衣衫第一次变得如此的清晰,身后燃烧的火焰像是要撕裂记忆。
我抱着脑袋,痛苦的看着他:“师父,为什么?”
他有一瞬间的愣神,然后将我抱在怀里,轻轻拍打着我的背道:“玉儿可是想起了什么,不要想了,都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了。”
这情景,像极了我和当年的郁清。
郁清回来了,这一次回来是在三日之后,我和师父看到他时,他的胳膊挂着血,一只眼睛已经瞎了,不是能救得回来的那种瞎,而是彻彻底底的瞎了。
从此之后郁清便变得更加的沉默,以前我还能听到他在庭院中跟师父讨论剑术,但自从他这一只眼睛瞎掉后,我便再也听不到他说话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其实很想去安慰他,但是,这种念头也只是刚一出现便会立刻被我扼杀掉。
这种话,我说不出口,就算我们不是仇人,就算我们是同一个师父,但我们还是陌生人。
为什么我们不能从未遇见?
透过窗,望着天空上的浮云,我时常这么想。
或者,为什么只有我活着呢?如果我死了,这天下,又是怎样的一个情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