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青山田耕,农家茅舍。
一中年汉子在茅屋外来回的踱着步,黝黑的面庞眉头紧皱,走走停停间不住地向茅屋内张望,茅屋里,不时的传来女人嘶哑的吼叫声,痛苦而虚弱,尽力且乏力。
中年汉子有些急了,冲过去想要破门而入,却在房门前,脚步生生顿住,他转过身,咆哮着抱头,奔至院内的一棵小树前,蹲下。
这小树还不高,低矮的树苗和汉子蹲下的高度恰好平齐。树叶沙沙,给紧张的氛围带来些许安宁。
那汉子也听到了树苗的窸窣声,抬起头看着生机盎然的树苗,急躁的面庞第一次有了些许安定。
他抬起粗糙黝黑的大手,笨拙的理了理小苗的枝丫,一瞬失神,一时傻笑。
我正在困惑此苗于他的非凡意义,神镜上的画面就以自动切换。我深叹,神镜就是神镜,境界高深,深得我心。
镜中,那汉子神采飞扬,于贴红粘喜的小院中喜气洋洋的迎来了自己的美娇娘。夫妻恩爱,幸福甜蜜。男子外工,女子持家。男子生火,女子做炊。女子为男子灯下补衣,男子为女子掌灯披衫。生活是如此的平凡,却简单着幸福。
一切都向着预料中的发展,女子有了身孕,男人兴奋异常。平素老实呆板的汉子,终于想要做些什么来纪念此刻的幸福,准备些什么来迎接这个与他骨脉相连的小家伙儿。
他想了又想,最后决定在小院种一棵树。刨坑,挖土,忙的不亦乐乎。小树苗栽下,一旁的妻子给小苗儿浇了水,清晨的阳光洒下,茁壮的小苗儿闪着抖擞的光。男子看着树苗傻笑,兴奋地回抱身后的妻子。
“咱家的娃娃,一定会像这山楂树一样,越长越高,越长越壮!”男子自豪的说。
“那要是个姑娘可咋整?我可不想咱家的姑娘又高又壮。”怀中的妻子笑嗔。
男子一时被难住,低头,沉思,认真的思考,半晌,终于兴奋地抬头。
“那也不怕,咱的姑娘一定和这山楂果子似的,红艳红艳,那叫一个漂亮!”
回忆终止,汉子看着山楂树幼苗,一时傻笑。
忽然,“哇!”的哭喊之声从屋内传出,是婴儿的啼哭。男子猛然站起,欣喜若狂,大步向屋内冲去。
“可不好了!娘子的血止不住啊!”一婆子从屋内慌乱冲出,差点和迎面而来的汉子撞上。
汉子一惊,脸色霎时惨白,踉跄着向屋内冲去。婆子本能的想出手阻拦,可手抬到半空,还是无力地放下。
镜中的画面切换至屋内,婴孩的啼哭,妇人的喘息和婆子暗叫不好的声音乱作一团。
中年汉子向前走了几步,目光所见,一婆子正拿着布子不住地吸血。几块布子,拧了又湿,湿了又拧。大盆的鲜血,看的汉子冷汗直流。
满屋的血腥,末日的鲜红。
汉子大步上前,一把推开床榻旁的稳婆。那婆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却只是摇了摇头,无言的走出屋子。
“孩他娘,你,你这是咋的了?”汉子跪在塌前,哽咽着开口。
“当,当家的,”女子气息微弱,“我,我怕是不行了。说书的都说,人死了,若是进阎罗殿,过奈何桥,就还能转世投胎。我,我来世,没啥盼头,就希望你们爷俩,能,能过得好。咳咳,咱的娃,长大成人。呼呼,娃呢?让我在看他一眼。”
汉子听着,早已泣不成声,转身去寻孩子。小娃娃被毯子胡乱的裹着,已经由啼哭转为抽泣了。
“娃他娘,你看,是个男娃,长得像你哩!”
女子弱笑,“瞎,瞎说,他还这么小,哪能看得出来?”
汉子把娃娃放在女子身边,女子看着娃娃皱巴的小脸,颤抖的伸出手抚摸。“好,好像看他长大的样子。”
汉子失声痛哭,女子无力而温柔的笑着,哭声里,隐约可听见女子哼唱着的山间朴实的歌谣。
歌声飘荡,柔美安详,很像我记忆中,在母亲肚中,母亲所哼唱的,柔情温暖,却抑制不住的哀伤。
浅唱的歌声里,时间瞬息流动。汉子怀抱婴孩,小心翼翼地喂着米粥。怀中的娃娃很是听话,吃的香甜,咯咯的笑着。
烈日骄阳,汉子弯腰在田地里耕作,一股股汗水留下,打在茁壮的禾苗上。背上的大草帽猛然被掀开,黑红的脊背上,只见娃娃正为自己的行为欢呼雀跃,好不开心。汉子回头,看着在脊背上拍手,哇哇大叫的娃娃,也呵呵的傻笑起来。重新捡起掉落地上的草帽,罩在娃娃身上。
小院里的山楂树越长越高,娃娃也越长越壮,成了孩童,汉子的脊背再也乘不下孩童的身量。
父子俩每日最闲适的时光,就是在薄暮初上时,相靠着在山楂树下纳凉。
“爹,山楂树结果好看不?”孩子问。
“好看。”汉子简答,又低头沉思,开始认真思考。
半晌接口“还好吃!”
“那我要吃,爹,你帮我做,做给我吃啊。”孩子大喜,撒着娇央求。
“好!”汉子抱着孩童,粗犷的脸,笑的柔情。
秋天终于到了,朴实无华的小院被红彤彤的山楂装饰的喜庆。
孩子在山楂树下张望着,隔着小桌翘首以盼汉子的杰作。时间太长,孩子有些不耐烦了,百无聊赖的趴在桌子上吐泡泡。屋子里传来响动,孩子蹭的一下蹿起,向屋门口奔去,撞进汉子的怀里。
“爹,做好了?”孩子两眼闪着光。
“恩。”汉子简答,面色有些沉重。
“那我尝尝。”孩子一把抢过汉子手中的盘子,端到了小桌上,盘子里,满盘的糖浆山楂红彤彤,亮晶晶的。孩子急不可耐的拿手抓了一个,往嘴里扔去。
汉子面上的表情视死如归。
“啊!”孩子大叫。
“咋啦?”汉子大惊。
“爹,咋一股糊味啊?”孩子面色戚戚。
汉子的脸红了,搓着手解释,“呃,做了太多次,灶底儿糊的不行了。”
“哈哈哈!”孩子大笑,“爹,你做的更难吃的我都吃下了,这个,还真是蛮好吃的哩!”暮霭的荣光里,孩子笑的灿烂,汉子也嘿嘿的笑着。看着孩子吃的香甜,满面红光。
山楂一年一年的结,山楂树却没有在增高多少。与之相反,孩子的成长倒是惊人。前时的小娃娃已经长成了身板结实的小汉。当初的汉子却变成了发须花白的老汉。
又是一年秋至,老汉向往年一样,把山楂从树上摘下,清洗,去核,烧火,熬糖浆......每一个步骤都熟练至极,却仍然一丝不苟的做到精细。昏花的双眼映着满锅亮晶晶的糖浆山楂,笑的柔情。
“爹,不是和你说不用做了吗?”小汉看着满盘的山楂,语气满是无奈。
“娃啊,你打小儿就喜欢吃这口。我寻思,要不做你肯定想再说咱家山楂多得是,不怕吃。以后你要是娶了媳妇......”老汉兴奋地说着。
小汉不耐烦的打断,“行,行,爹,我知道了,您就别老是念叨了!我吃,我吃。”
小汉说着,塞了几个山楂进嘴。老汉看着,满面红光。
“那个,爹,我有个事儿想和你说。”小汉欲言又止。
“啥事儿啊?”老汉满不在意的发问。
“爹,我想去寻仙。”小汉认真的说。
“寻仙?寻啥子个仙嘛?”老汉焦急,面色黑沉。
“就是寻仙,去寻找仙人,求得修仙之法,这学了修仙之法,爹你就可以长命百岁,咱家以后就是仙家门户了,将来广收门徒,前途不可限量!”小汉兴奋地解释着。
老汉面露不安,焦急着劝说,“娃啊,爹是庄稼人,不求什么长命百岁,只希望你能娶个媳妇,将来踏踏实实的过日子。这人一生啊,不求大富大贵,只盼个一生平安。娃啊,现在的世道乱的很,爹答应过你娘,要看你一生平安。你这要是出点啥事,让爹怎么和你娘交代?”
“别提我娘,我见都没见过她,凭什么用她来压我。爹,我这是通知你,不是和你商量,我明天一早就启程,爹你在家,好好等我回来。”小汉说完,起身就走。
只留老汉一人,独坐在山楂树下,昏花的老眼泪光闪动,颤抖着双手想抓住儿子的手,却还是扑了个空。
“孩他娘,咱娃这是要走了?咋不多准备几天呢?”老汉喃喃自语,只是叹息。
身后,繁茂的山楂树窸窣作响,似乎在安慰着老汉,不舍将要离别的小汉。
已是深夜,烛火昏黄,老汉在油灯下,一针一针的缝补着什么。佝偻的身影映在窗户上,让人莫名的心酸。
天刚蒙蒙亮,小汉整装待发,推开门,就看见老汉已等在门口,身上浸湿了露水,也不知守了多久。
“哎,娃啊,说书的都说儿大不能留,看来真是实话。哎,你去吧,爹在家等你。这是爹给你缝的口袋,里面装了你最爱吃的山楂和饼,给你留在路上吃。世道乱,可千万别苦了自己。不行,就回家......”老汉滔滔不绝的说着。
小汉接过口袋,只见针脚粗乱却结实细密,一时眼眶湿润。
“爹,等我回来。”
小汉转身,决然而走。只留下身后的老汉和树,佝偻着窸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