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稷五十五年六月,大秦一代雄主嬴稷(赵稷)崩殂于咸阳王宫,年七十有四,追谥昭襄王。太子安国君嬴柱(赵柱)即秦王位,守丧带孝,年号未改。
大周故都,洛邑城。
自五年前秦人灭周,占了洛邑,城中的百姓不得不采用秦国的纪年,便是历法也从沿用数百年的周历换做秦人用的夏历。夏历以建寅之月(即后世的阴历正月)为岁首,比周历足足晚了两个月,六月正处三伏时节,依洛水而建的洛邑湿热异常,偶有微风拂过,反更带起令人难耐的滚滚热浪。
供奉着三十代周王牌位的太庙早已荒弃了,曾经气派恢弘的明堂连门窗都被百姓偷偷拆了去,也不知是当成屋料还是薪材,更别提里面的一应器物摆设。很难想象,整整八百年来,一向以天子属民自傲,以守礼谦和自持的周人,竟似纷纷在短短的数年间,迅速堕落成为无良的窃贼甚至盗墓人,无比癫狂的生活在这座居于天下之中的大周故都。
“诶~~不知昔日夫子入周向老聃问礼求道之时,可曾驻足于此,一睹九鼎风华?”
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在明堂之中,望着青石地面上残留的一些斑驳凹痕,依稀能分辨出原本九鼎各自放置的地方,不由慨然长叹道。
“夏禹划分天下九州,收九牧之金,铸九鼎以镇天下气运。气运者,不过虚妄之说,实则遭圣则兴耳。如今九鼎迁秦,可见其大势渐成,弟子不日便要入秦,若是误了良机,日后便是再无法施展抱负,只得蹉跎一世。”
身形高大的俊朗青年向老者躬身行礼,诚恳无比的一揖到地,声音虽由于心中歉意有些低沉,却又充满着无比的决绝和执拗,“先生多年悉心教导之恩,李斯莫不敢忘。然日后若得秦王看重,位列朝堂,不免要向秦王进献灭赵之策,望先生见谅。”
老者虽然心中早有预料,但当真闻得最为心爱的弟子去意已决,仍是不免浑身一颤,几乎立时便似要摔倒在地。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摆手拒绝了弟子李斯的搀扶,语带苦涩的劝道:“为师虽是赵人,却并非只因家国血仇而一再阻你入秦谋官。实在是秦人太过凶暴,单单十年前的长平一战,上将白起便活活坑杀了四十余万赵国降卒。如此暴虐之举,实在与我儒家仁德之道相悖而驰,为师虽不似孟子以为人性本善,而深信人性有恶,但秦人所为有违王道,霸道虽可整军强国,却不足以定天下,归民心。”
“恕弟子冒犯,先生之言实在有失偏颇了,弱肉强食本就乃天地之道。所谓德者,无非是强者的骗术,弱者的愚望罢了。强者崇德,只是想安抚弱者,不使其行险一搏,拼个玉碎瓦全;弱者求德,只是为束缚强者,以使自身侥幸苟全。秦人看似无德,实乃道法自然,弃儒家之虚狡愚民,而行法家之明刑峻律。若能执法秉公,自可令百姓安居,天下太平。”
李斯虽跟着老师荀子求学多年,但对儒家一道并不推崇。所幸荀子虽身为当世大儒,却纳百家精妙,更鼓励座下弟子汲取别家学养,拥有独立见解。长久若此,荀子座下涌现不少英杰才俊,论起个中翘楚,倒是眼前声名不显的李斯和出身韩国宗室的公子韩非最得他看重在意。
“诶~~你既心意已定,为师多劝无益。先前邹子让人送来急信,邀我尽速赶往齐都临淄的稷下学宫一叙,你我师徒就只能各赴东西了,也不知何时再得重见。”
“先生何必理会他,说不定又在学宫摆下经筵讲席,妄想凭地主之利,做出雄辩滔滔,力压百家的盗名之举。这等龌蹉勾当,稷下的齐士还做的少么?先生何必要屈尊前往,做那踏脚之石?”
荀子所说的邹子乃是齐人邹衍,是推崇阴阳学说的当世大家。说实话,李斯是极为不屑此人的,认为不过是怪力乱神的欺世盗名之辈。李斯从来只信人定胜天,对所谓的天命定数和天道循环自是呲之以鼻。
“此番却是不同,邹子信中明言,前日他夜观星象,察觉天道有异,恐将大变。百年来,七大诸侯妄自称雄,不尊周天子,原被七星拥卫的紫薇帝星日渐黯淡。及至秦人灭周,赧王姬延悲郁而终,帝星更是晦灭,主西北杀伐的破军星却是光耀天际。然秦王崩殂,骤使星象大乱,不但破军闪烁不定,紫薇也有再起之势。为师不愿你入秦,也是怕秦国生出大乱,忧你谋官不成,反害了自身性命。”
“呵呵,齐人当真可笑!每每山东(崤山以东)诸国联手攻秦,齐人都因地处东隅,苟求偏安而不愿出兵相助,导致历次合纵尽皆功败垂成。如今眼见秦国日益势大,却仍不思进取,一心从天象异数寻求慰藉,实在贻笑大方了。
若当真论起天道,老聃昔年入秦为献公卜算,卦曰:始秦与周合,合五百岁而离,离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焉。细细算来,如今笃行霸道的大秦,反倒正要应了兵出函谷,牧马中原的卦象。”
李斯满脸谑笑之色,对齐人满腹鄙夷,觉得老师要去和这等货色坐而论道,实在有失大儒身份,反过来劝荀子道:“先生还是莫要去了,就算不愿领弟子入秦,也可前往韩都,有韩非师弟代为服侍,弟子也好放心谋取前程。”
“为师还未老迈至此,你也切勿挂怀。入秦后,切记戒慎行事,勿要急功近利而害了自身性命。若是事有不遂,便回来随为师躬耕游学,日后便只是著书立说,也当有另一番成就……”
荀子苦笑着摇了摇头,语气倒不像传道授业的为师者,反而像一个质朴老妇,对即将离家的孩子絮絮叨叨的嘱咐着。不求自家孩子闻达诸侯,日后衣锦还乡,只盼他能平平安安,这怕也是全天下为人父母者对孩子最为深邃的宠溺。
李斯便是再铁石心肠,此时也只觉鼻头一酸,不由眼眶泛泪,本想脱口而出的执拗之语再也说不出来,只是不断点头应诺着。
翌日,师徒二人终究分道扬镳。
颠簸的牛车上,荀子用颤巍巍的老手捧着一卷绢帛,这是李斯拜别前给他留下的手书。
“恩师在上,弟子李斯顿首:望恩师恕弟子不肖,斯此番入秦,若为成就大业,死不足惜。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
(注:换成后世的话,我是个出身底层的普通人,父母没权也没钱,咱们国家没我的位置,我要是年轻时不去追求荣华富贵,那我就不是人,是蠢猪!我觉着人活着最大的痛苦就是没地位和权势,人生最大的悲剧就是没钱!)
李斯在书信里的言论虽一如既往的执拗,甚至稍显轻狂无礼,却是由衷而发。虽然不忍当面向恩师明言,但终究留下了这封很可能成为绝笔的书信。
“诶~~痴儿……为师岂会怨你?”
荀子浑浊的老眼微微泛泪,脸上却又露出几分骄傲的神色,他确信自己才华横溢的爱徒,必将在不久的未来声名鹊起,名扬万里。这份执拗和恃才傲物,让荀子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几分影子,也是一样的轻狂,一样的偏执。当年的荀子,对于被儒者尊为半圣的孟子毫无顾忌的大力批驳,又何曾在意过举世大儒对他“欺师灭祖”的指责?
有徒若此,实乃为人师者最大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