芃莯在纱幔后娓娓道来,堂上的掌事和侍女大多是赵人,自能感同身受,面色哀戚而愤恨。感受到众人隐隐望来的清冷眼光,赵政不由缩了缩脑袋,麻蛋,如今堂上只有自己一个秦人,凭白做了仇恨的投射对象,实在冤得恨。
表面大大咧咧的毛公倒是发现了赵政的畏缩,轻轻呲笑一声,满脸不屑的扫视着堂上众人。眼见信陵君也是满脸晦涩难明,毛公意味难明的摇了摇头,脸上的讥讽之色愈发明显。
信陵君似乎也发觉毛公神色有异,却不便出言发问,免得打断了仍在讲述的芃莯。
“小哥舍命带芃莯逃亡千里,跋山涉水来到邯郸,,小哥却突然倒地不起。直到那时,芃莯才知道,小哥早已油尽灯枯,只是强撑一口元气,就为看到芃莯得脱兵灾……”
芃莯原本清脆如黄鹂出谷的嗓音由于哽咽变得有些颤抖和嘶哑,分外引人怜惜,“若非当日遇到阁主,费心竭力施以援手,小哥怕早已魂归故里,芃莯自亦不会独活于世。”
“哦,原来还有这般缘由,常闻言这曼舞阁阁主颇为神秘,也不知是何等人物,却实在做了一件大善之举。”
信陵君微微颌首,目光转移到阁内掌事身上,倒是没有先前那般气势逼人,更少了几分不屑。
善于察言观色的掌事自能感受到信陵君的眼中暗含的探询之意,仍旧唯唯诺诺的躬身侍立,脸上一如既往的谄媚,却似乎并没有任何解惑答疑的打算。
信陵君倒也不愿在此时为难于他,只是意味难明的微微颌首,又将视线转到纱幔之后的芃莯,轻声问道:“既是姑娘和……那位小兄弟得脱大难,阁主又似未挟恩求报,姑娘又怎的说那小兄弟不肯娶你呢?若依姑娘先前所言,那小兄弟肯为心爱之人舍出命去,便是魏某,也只能自愧不如,却又怎生舍得让你流落风尘?”
“呵呵,阁主将芃莯与小哥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待到小哥束发成丁,便入了军伍,芃莯又个身无长物的弱女子,自然还要赖在这里托庇阁主,怎么舍得走?”
少女的心情宛若六月天气,大雨转晴只在须臾间,先前还哀戚哽咽,谁知突然转了语调,调皮之中隐隐还有几分孺慕之情,显然与这曼舞阁的阁主极为亲近,不过只是浅笑两声后,却又没来由的娇嗔抱怨道:“都怨小哥那木头,说什么匈奴未灭不言家,怎么也不肯……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匈奴未灭不言家……诶~~”
信陵君自是满腹酸楚,便是再迟钝的人都能感受出来,芃莯看似语带抱怨,其实心中是爱煞了她那小哥。先前这番言语,除了炫耀心上人乃是个少年豪杰的小女儿心态,更是再次隐隐劝说信陵君勿再心存侥幸,哪怕是苦守空闺直到白发苍苍,芃莯终究要在此地等着她的小哥。
“呵呵~~姑娘放心,魏某已然明了姑娘心迹,今后不会再苦苦纠缠。”
信陵君毕竟久居上位,拿得起放得下,再饮一樽水酒,淡然一笑便彻底扫去脸上晦涩,满目清明。
噗嗤~~
稍显故意的呲笑声在安静的堂上显得格外刺耳,却是毛公这老货满脸不屑的望着堂上众人,语带讥讽的摇头晃脑道:“说什么匈奴未灭不言家,屁话!定是唐姑玹那老妖教的,自己嫁不出去,也见不得他人的好……嘿嘿。”
(编者注:唐姑是复姓,类似上官西门之类的,名玹)
“啊?!唐姑来了?在哪?在哪?”
原本烂醉如泥,仰卧在席垫上的薛公猛然翻身,趴在地上仓皇四顾,浑浊的老眼中醉意全消,满是惊恐之色,完全一副但凡见势不妙,便要往堂外爬的狼狈模样。
堂上的众人都惊呆了,愣着不知如何是好,倒是毛公乐得哈哈大笑,油腻腻的肥厚熊掌连连拍着身旁赵政的肩膀,另一手抱着小腹,笑得涕泪横流,差点背过气去。
“老先生,阁主乃是小哥和芃莯的大恩人,若是老先生再胡言乱语,纵使你是君上的贵客,小女子也要拼命向你讨个说法!”
众人正自呆愣,纱幔后却传出一声恼怒的呵斥,芃莯显然是真的着恼了,一反先前的柔和语气。
毛公却是不以为意,依旧坏笑连连:“嘿嘿,你这小妮子恼个甚?便是唐姑玹本人在此,又能奈老夫如何?”
“哦?你这老货果真敢当着我的面嚼舌根?!”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堂外骤然传来,使得毛公的笑声嘎然而止,艰难的扭动着瞬间僵硬的脖子,望着排闼而入的一位头戴黑纱斗笠的玄衣女子,满脸尴尬之色。
“阿姊!”
纱幔掀开,一直不见真容的芃莯身轻如燕,飞到玄衣女子的身旁,揽着她的胳膊,亲热的摇了摇。
“嗯,没事吧?阿姊刚刚回府,便有下人来报,说赵葱那厮胆敢到阁里抢人,倒是来得迟了。”
玄衣女子宠溺的用手摸了摸芃莯的小脑袋,轻声询问着,众人虽看不到她面纱下的神情,但想来对芃莯是真心的疼惜。
“没事呢,多亏君上出手相助。”
肤若凝脂的芃莯展颜一笑,扭头望向满脸猪哥相的信陵君,眼中满是感激之色。
哈利路亚!
赵政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天生媚骨,什么叫回眸一笑百媚生,也终于明白信陵君为何要如此苦苦痴缠这么一个秀坊倡伎。单凭这着令百花失色的绝世一笑,若是赵政自己有本事,便是为她烽火戏诸侯,也是心甘情愿!
咳咳~~
芃莯虽忽略的自己绝世容颜的杀伤力,玄衣女子却显然清楚得很,不由清咳两声,将堂内诸多直流口水的痴汉们唤回神来。
“唐姑替芃莯谢过信陵君仗义相助。”
玄衣女子遥遥向信陵君拱手为礼,微微躬身致谢道,只是弯腰的幅度很小,虽是真情实意的作揖,却又隐隐露出几分傲然,也不等信陵君回礼客气几句,复又扭头望向身侧的小姑娘:“芃莯,今日既受了惊吓,便不要再呆在此处了,先跟碧落和黄泉她们回府吧。”
芃莯却是不依,继续摇着她的胳膊,撒娇道:“阿姊此番一去数月,芃莯可想念得紧,要留下来陪阿姊。”
“听话,否则阿姊明日可不带你偷偷去瞧那傻小子了。”
玄衣女子轻飘飘的冒出一句威胁,却是正中靶心,吓得芃莯火急火燎的便往外跑,边跑边回头道:“阿姊说话可得作数,否则芃莯定要不依……”
“呵呵~~”
玄衣女子轻笑一声,微微摇头,显然也拿这阴晴不定的小妮子毫无办法。芃莯虽从小历经生死磨难,平日看似成熟懂事,心思细腻,其实内心里仍是当初那个渴望被她的小哥好生守护着小女娃。也正是这份被苦痛长久压抑在心中的童真,分外惹人疼惜。
堂外传来了几个少女咯咯的谈笑声,显然是芃莯见到了玄衣女子口中所说的黄泉和碧落,好一阵笑闹后,已是渐行渐远,终究不可闻见。
“哼!你们这两个老货,又到我这骗酒吃?!”
玄衣女子完全没顾忌满脸呆滞的信陵君和堂上躬身以待的侍者们,径自走都毛公食案前,先是扭头望向不远处满脸惊恐的薛公,复又看向身前的毛公,冷哼道:“下次再敢乱嚼舌根,小心我撕烂你的臭嘴!”
“吔~~”
毛公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惫懒货,索性硬着头皮仰头道:“你连老酒鬼的人都管不住,还能管住老夫的嘴么?那么大的年纪,还让人家小妮子叫你阿姊,害不害臊。”
卧槽,这二货!
正偷偷挪离毛公身边的赵政满脑袋黑线,屁股的挪动速度也不由加快了几分,虽说他看不到玄衣女子面纱下的神情,但从她微微颤抖的身子,完全可以嗅到火山即将爆发的迹象。
古今中外,胆敢谈论女人真实年龄的二货,下场无疑都是极其可悲的。尤其是先前这个估计正处于更年期的神秘女子,能以一介女流能在乱世立足,更执掌闻名邯郸的曼舞阁,绝逼是强悍万分的母狮子啊。
咄~~
果不其然,玄衣女子猛然抽出腰间短剑,用力一甩,细狭的剑身刺穿了毛公食案上那支啃食大半的烤羊腿,牢牢钉在食案的边角处,离毛公鼓囊囊的肚子也就三四寸的距离。
叫你丫嘴贱!
赵政背后冷汗直流,眼见毛公吓得脸都发白了,下巴上的赘肉抖动连连,不由暗自鄙夷不已,丫这就叫作死。
“阁主息怒,想来毛公也是酒后胡言,并无恶意,魏某代毛公向阁主致歉,还望阁主见谅。”
回过神来的信陵君赶忙起身离席,几步迈到近前,向玄衣女子躬身作揖道,却没有半分以势压人的姿态,而是诚恳的抱歉的。
“嗯,既是信陵君代为说和,我便饶他这次,只当还你先前出手相助芃莯的情分,今后你我互不相欠。”
玄衣女子不假思索的回答道,语气中竟再无先前的滔天火气,显然她等的就是信陵君这句话。
众人闻言,自是愕然当场,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