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下人在门外挂起,写着领日国公主府的灯笼,府内外灯火通明,六名顶尖裁缝聚在偏厅,为了十倍酬劳,不眠不休地赶工。
用完膳,长公主和我到厅里察看进度,慰问了一番,然后回到房里说话。
刚谈起三公主,又来了访客。
管家神色紧张通报当朝太子驾到。
「殿下性子比较直率,言语中若有冒犯失礼之处,还请两位公主海涵。」
管家提前致歉,间接暗示这位太子鲁莽无礼。
暗夜造访女眷,已失体统,长公主身为希有国上宾,此举更有损国格。
「无妨,还请转告太子殿下稍候片刻,等我和妹妹更好衣,即刻前去面见。」
晚了,我和长公主身上穿着夜衣,不适宜见客。
「多谢两位公主。」
管家如释重负离开。
「等不及新衣服做好,妳先去换上白天的朝服,缀点胭脂水粉,我在这里候着。」
长公主并不生气,交代我去打扮一番,我懂她的意思,对要见未来可能的夫婿人选感到不安。
躁乱的心很快平息。
为我上妆,整饰头发的绣绿、香柳是最大功臣。
「早料到太子会过来,没想到会那么快。」
绣绿揶揄地说着。
「听说那个钦差是太子党,看见长公主这样的绝世美人,还不摇头摆尾跑去献宝。」
香柳尖酸地把钦差比喻成狗,直指太子为长公主而来。
「陛下律己甚严,多少年没充实后宫,太子怎么会这副德行?」
绣绿以当今皇上为荣,瞧不起太子。
「慈母多败儿,说到底是皇后的问题。」
香柳说出因由。
「真奇怪,一样是自己的孩子,大皇子文德兼备,为何皇后如此偏心,策立二皇子为太子?」
宫廷事复杂难解,绣绿区区一个女奴哪能看透。
不久前我和她一样,如今已是贵为皇家人,有朝一日牵涉其中,将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妆成,才要往长公主居所去,耳边传来异动,太子耐不住久候,带着几名亲信直闯长公主香闺。
「走快点。」
为防不测,我催促绣绿、香柳,边赶路,边听着长公主房里的情况。
「这才配叫天香国色。」
太子大赞长公主貌美。
「美得让人心痒难耐。」
轻浮地调戏长公主。
「太子殿下万万不可,长公主是国宾,皇上知道了,怕是会怪罪。」
管家出言拦阻,不让太子做出有失国体的错事。
「你是哪根葱哪棵蒜,敢管本太子的闲事。」
巴掌声响起,管家被重重掌掴。
礼部主事官职卑微,仍是朝廷命官,太子当众殴打朝臣,目无法纪,再做出什么失格的事也不会令人讶异。
「拖出去,看见他,我就心烦。」
太子下令,管家再无力阻挡。
「美人,妳叫什么名字?」
没人碍事,太子慢慢问长公主话。
「羿婧。」
长公主压抑内心嫌恶,尽量维持平淡说。
「几岁?」
太子往下追问。
「十七。」
长公主的十七岁生日,是于海上,在一场足堪灭顶的飓风中度过,船几乎要翻覆时,当时我们互换遗言,魏珩的一句婧儿生辰快乐,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长公主流泪。
「比我大一岁,看起来比我还小。」
太子调笑说。
「以后就跟着本太子,我不会亏待妳。」
大言不惭把长公主当作囊中物。
「羿婧曾许下一个誓言,为我复国,杀灭赤凶者,无论丑胖老残,羿婧愿终生侍奉,贡献一切毫无怨尤,若太子做得到,随时能拿走羿婧的心和身子。」
长公主当着众人的面提出条件。
「区区化外蛮族,挡得住我希有国百万雄兵,明日早朝,我马上向父皇请旨派兵,将赤凶杀得一个不留。」
太子狂妄地说。
「羿婧会天天翘首盼望,等到功成那日,羿婧便是太子的人。」
赤凶若是易舆之辈,不会纵横海外数十年,长公主何须以献身换取兵力。
「本太子说行就行,等个什么劲,春宵苦短,咱们先把事情给办了。」
无耻的小人竟想轻薄长公主。
「大胆狂徒,放下你的脏手。」
我及时赶到,喊住强搂长公主的太子。
「五公主不可无礼,这位是当朝的太子殿下。」
绣绿出言警告。
「希有国为泱泱大国,礼仪之邦,当今陛下文德英明,福泽万千臣民,哪会有这种只会欺负非礼女子的子嗣。」
我出言讥讽,盼望能吓退太子。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不愧是一家人,小小年纪已经出落地如此标致。」
太子放开长公主,把那双充满邪念的贼眼移到我身上。
「本太子吃点亏,连妳一块要了。」
这人不知羞耻到了极点。
他和长公主一般高,身穿淡蓝色袍子,手指戴着玛瑙戒,饱满天庭,褐色浓眉紧接着微微上钩的浑圆双眼,尖鼻、薄唇,算得上相貌堂堂,人却充盈着狡诈,看着我的时候,眼神黏滑像是钻进衣裳深处,让人发毛作恶。
「误会,太子只是多喝了几杯,请两位公主见谅。」
一个满头灰发,双颊瘦若骷髅,鼻尖有块拇指大,暗绿色痕记的男人,从暗处走到太子身后,用那彷佛扯着嗓子的高尖音调说。
用这种声音说话的男人,多半是去了势的宦官。
太子并没有酒气,灰发男人是在替他的失态找借口。
「绿头苍蝇你不在母后身边绕,跑来这里做啥?」
太子不买他的帐,粗鄙地反唇相讥。
「奴才奉皇后娘娘之命,请太子回宫一趟。」
灰发太监似笑非笑地传达皇后的话。
「说,谁去跟母后告的状?」
太子要问出泄漏他行踪的人。
「殿下最好去问皇后娘娘,奴才只是奉命传话。」
灰发太监冰冷地说。
忌惮皇后威严,太子不悦啧了一声。
「回宫。」
一声令下,随从们开始往外走。
「泱泱、礼仪是吧?说得好,明日等着接旨,本太子按皇仪接妳入宫。」
太子铁了心要长公主。
「尺土小国的破亡公主,能成为希有国太子妃,妳父皇在九泉底下一定笑得合不拢嘴。」
极尽羞辱之能事,太子的人品远比绣绿她们说得还差。
在长廊回荡,太子嚣狂的笑声一散去,我支开下人,等门一关,立马握住长公主的手,她的手冰冷沁着汗水,不停颤抖,在太子面前的处之泰然,全是硬撑出的伪装。
先前打的如意算盘化做一场空,太子真求得圣旨,陛下一赐婚,长公主人在屋檐下,又有求于人,势必得答应下嫁。
偏偏太子是个没有实学才干,满口大话,不得民心,只会贪图女人美貌的色中饿鬼,长公主委身于他,一无所得便罢,白白葬送大好青春。
「魏大哥还在皇城里,船未起锚,我们到别的地方投奔。」
悬崖勒马,犹时未晚。
「与二公主会合,终究是亲戚可靠,先到那里再来思考下一步。」
我给了一个风险最低的建议。
「希有国不出面号召,谁愿意耗损国力与赤凶开战?」
长公主有不能走的理由。
国主计划是以希有国为主,三位公主及王子策动四国响应,八国中超过五国赞成,其余三国便得听从公决发兵,中土联军定能踏平赤凶。
「父皇说过,鹏帝雄才大略,思虑深远,善谋能断。既然是一代明君,不会听信太子一面之词,任他为所欲为。」
长公主要赌。
「最坏的情况,我也会是太子妃,有了名分,便有说话的余地。」
第一选择是皇妃,太子妃其次,虽然太子不如人意,仍是达成目的。
「恕奴婢多嘴,太子只是把公主当成玩物,不会真心以对。」
我必须说实话。
「叫我王姐。」
长公主纠正我。
「王姐三思。」
我请长公主仔细考虑。
「我要的是手拥万千雄兵的君王,不是恩爱偕老的如意郎君。」
仇怨蒙蔽长公主的眼睛。
「妳觉得鲁莽暴躁,还是深谋远虑的人好操弄?」
太子的缺点,在长公主眼中是契机。
「但是……」
朝政瞬息万变,朝廷、后宫之事错综复杂,数不尽的勾心斗角,说不完的居心叵测,一个受尽宠溺,没受过半点委屈的公主,不知世事险恶,竟以为能摆布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太天真,想得过于美好。
「别说了,我自有主张,晚了,去休息吧!」
自负令她一意孤行。
名为姐妹,实为主仆,哪有奴才教训主子的道理?长公主要错,我就陪她错到底。
「您也早点睡,明儿见。」
道过晚安,我推开房门走出,绣绿、香柳提灯站在不远处等候。
一见到我,两人快步靠近替我引光。
回到湘雨楼,让她们为我宽衣解带,躺在暖房红帐中,翻了好一会儿才入睡。
睡眠中,操劳的耳力进入休憩中,仅能听见自己周遭的声响,过度使用能力,疲累倍于常人,我容易睡得深沉,不受打扰,最久能睡过大半天。
醒时,天色已大白。
「公主万安,奴婢进来伺候您梳洗。」
过往这些话是由我来说,想不到会换我开口准允的一天。
入内的奴婢不是琶儿、绣绿、萍蕙、香柳,是全新,我没见过的生面孔。
「绣绿、香柳呢?」
我问。
「奴婢今早才到府里上任,不知她们去向。」
新来的婢女回话。
「我是菁襄,她是宁秋,以后就由我俩服侍公主。」
相隔一晚,又换了一批奴仆。
「请郭嬷嬷来湘雨楼一趟。」
我有种不安预感,想问明白。
「敢问公主郭嬷嬷是?」
宁秋狐疑地问。
「湘雨楼总管。」
不认识顶头上司,未免太过离谱。
「总管姓胡,是位姑姑。」
菁襄更正我。
「琶儿、萍蕙呢?」
我再问。
「不认识。」
两人同声说。
一觉醒来,人事全非,胸口猛然一缩,我压抑内心惊骇,在盥洗时,倾听长公主那边的情况,和长公主说话的全是陌生声音,我们碰上相同怪事。
换上裁缝连夜赶工的新衣,我以请安为名,走至长公主居所,一路上尽是初见面的人。
「我要跟姐姐说几句话,妳们都出去。」
屏退闲杂人等,向长公主示警。
「八成为了替太子掩饰过错,换光府里的人。」
长公主说话时带着畏惧。
「七、八十个人他们要怎么封口?」
悠悠之口难杜。
「难道把人全杀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可能在无意间道出残忍事实。
惊恐地看着长公主,说不出半句话。
「已经没有回头路,这条路是福是祸都得走完它。」
彷佛将决心付诸于话语之上,长公主用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听着长公主的话,同一时间寻找魏珩的下落。
不管长公主答应与否,我要去找魏珩,求他带我们离开希有国,即便得敲昏长公主。
此起彼落的海鸥声,风刮过船帆猎猎作响,魏珩人在船上,出了希有国,在茫茫汪洋大海中,断了我的盼望。
「就算是通往全是妖魔鬼怪的阴曹地府,姐姐身边一定会有蝶观在。」
我与长公主同舟共济过,尔后亦要生死与共。
或为忠,或为义,最多的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