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是一位死神,与所有死神一样,他的职责是将临死之人的灵魂带离这个世界。
这一次,他要带走一位八十岁老人的灵魂。这位老人现在位于塔克镇的红叶医院,是一位癌症晚期患者。
由于看错了那位老人的生命尺度表,所以Z来早了点儿,那位慈祥的老人此刻处于回光返照的阶段,正一脸安详地安抚一群神色悲伤的儿孙。
错愕之下,Z翻看了一下手中的生命尺度表,知道他还要再逗留一会儿,于是无聊地穿过一扇扇墙壁,四处游荡。
医院是一个汇集了世间百态的地方,在一间高级病房里目睹了一出精彩的豪门恩仇录,Z亲眼看着几个穿戴奢华的儿女在病重的父亲面前为遗产的分配而大打出手,而那个本该还有两个月寿命的老人竟然活活被气死了。
当管辖那位老人的死神呵欠连天地出现在Z面前时,还没待他打招呼,Z已经穿墙而去了。
在一间重症监护室里,他见到了一位浑身插满管子的脑死亡病人,虽然医生已经宣布回天乏术,但孝顺的儿女始终不肯放弃,坚持花费高昂的医疗费用提供生命支持。因为她的心跳始终没有停止跳动,所以她的灵魂无法从身体里剥离出来,一直守候在旁的死神向Z抱怨——唉,这些人类真是没有道理,明明已经死了,偏偏不肯让她真正死去,前几天,一个明明还有生存希望的病人,却因为付不起昂贵的医疗费用,家人不得不忍痛撤掉了呼吸机,该死的死不了,不该死的偏偏却死了,真是挺可悲的……
那个罩在一件连兜帽的黑色长袍里的死神絮絮叨叨地向Z诉说着这些天的所见所闻,Z很快感到厌烦了,于是“唰”地穿过雪白的天花板离去。
Z穿过一间又一间病房,看到的都是死气沉沉的病人、愁云惨淡的家属,人们似乎觉得,住到医院里来,就会随时跟死神握手了。其实住到这里的病人大多数只是生了一场并不严重的小病而已,有的甚至不必大费周章地住进医院里来,只要在家好好休息一下,吃点对症的药就没事了——以前的人多数是这么做的。只是现在的人总喜欢忋人忧天,一不小心着凉了,打个喷嚏、流点鼻涕,便觉得天要塌下来了,忙不迭地往医院跑,夸张一点的马上住进医院里来,结果一大堆检查下来,什么事也没有,人家还死活不相信,好像非要查出个什么吓人的病来才甘心。
Z摇摇头,扯了扯自己身上黑乌鸦似的长袍,将头上的兜帽抹到颈后,露出一头飘逸的银白色长发。外面的阳光正好,暖暖地倾撒在大地上,然而这近在咫尺的阳光几乎没人注意到,虽然只是隔着薄薄的墙壁,那明媚的阳光却像是另一个国度的产物,被头顶笼罩着雾霾的人们以及厚重的窗帘排拒在外。
厌烦了医院死气沉沉的氛围,Z从一口敞开着的窗户飞到室外,轻盈地落到一枝细细的、横向生长的树枝上。阳光落到身上,一种难言的舒适弥漫在心间。轻风拂过树梢,Z身下的小树枝也随风摇曳起来,Z快乐地展开手臂,让风灌满他的衣袖、扬起他的发丝、舞动他的衣摆——这自然界的清风,总是令人着迷。
忽然,一串如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从前面的一个窗户传了过来。Z感到有些诧异,在医院里,竟然还会有人笑得如此欢乐、如此肆意,仿佛这座在烈日下也有些冷冽的医院是一座欢乐的城堡。
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Z飞到那个敞开着的窗户前,看见小小的病房里,一个年约七岁的小女孩趴在白色的床单上。大热的天里,她却戴着一顶色彩明亮的编织帽,她的前面摆放着几个小小的布偶,一对年轻的夫妇分别坐在她的两侧,两大一小三双手轮流摆弄着床上的小布偶,那些简单的布偶在他们口中变成了美丽的公主、英俊的王子、善良的仙子、可爱的小免精灵、邪恶的黑巫师……而单调的白色床单变成了神秘莫测的森林、开满紫色小花的草原、流淌着溪流的山谷、种满郁金香的山坡、雪花像精灵一样飘舞的雪山……
后来,Z才得知小女孩患了白血病,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血癌”,这种病想要根治,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合适的髓源进行骨髓移植,然而找到合适的髓源宛如大海捞针,许多病人在漫长的等待中被病魔无情地夺去了生命。
随后的日子,那女孩的笑声如鬼魅般盘绕在Z心头,令他总忍不住想寻找机会去看她一眼,于是,此后每次到红叶医院执行任务他都会提前一会儿到达。
半年下来,Z每次去看她,都能感觉到生命的力量正一点一点地从她身上流走,最近一次见到她,她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泽,深陷在眼窝中,原本圆润饱满的双颊也凹陷了下去,细细的胳膊犹如随时会折断的火柴梗般无力地置于身体两侧。她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薄薄的床单也掩不住枯槁的身形,脸上却依旧露出浅浅的笑容。她的父母守候在她身旁,不时侧过脸悄然抹泪,却在转过脸来的一倏换上一副灿烂的笑脸。
这样的父母,也是世间少有吧,纵使心里被悲伤摧残得肝肠寸断,也要在孩子面前展露出最灿烂的笑容。
Z忽然无法面对这样的场景。纵然已经面对过无数死亡,但这样的场面依然令他感到有些忧伤。
离开女孩的病房,穿过一个回廊的时候,Z从两位迎面而来的医生口中得知,她的生命微薄到只能用天数来计算了,难怪她的父母会频频抹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