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夜晚,皓月当空,鹿子轩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和鹿邑在亭子里坐到困顿之后便回房休息,而是陪着鹿邑一起回到房里,叮嘱他躺好,细细地为他盖上被子,掖好被角。
“阿爹,你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鹿邑望着父亲说。
“你睡吧,阿爹想看着你入睡,就像小时候你娘看着你入睡一样。”鹿子轩轻柔地抚了抚鹿邑的额头,在他的床头坐下。
“要不,阿爹陪着邑儿睡,可好?”鹿邑伸出手抓住鹿子轩的手腕,有些恳求地说,“阿爹可从来没陪邑儿睡过呢。”
鹿子轩略犹豫了一下,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父子俩第一次紧挨着靠在一起,第一次感受到彼此的心跳,第一次感受到对方来自相同血脉的炙热感,第一次觉得,他们的牵挂,如千丝万缕的网,将彼此牢牢地绑在一起,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也阻不断彼此的关联。
“阿爹,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陷入沉睡之前,鹿邑咕哝了一句,随即甜甜地睡去,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听到鹿邑的话语,鹿子轩有些发愣,他以为鹿邑意识到了什么,蓦地转过头去,却见鹿邑已经沉沉睡去,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似乎在做着什么美梦。
“邑儿,对不起!阿爹要失信了,阿爹……不可能再陪着你走下去了……”鹿子轩伸出手,颤抖着用指腹轻轻摩挲鹿邑的脸颊,一行清泪滑下枕头……
第二天清晨,鹿邑被呯呯的拍门声惊醒。一睁开眼,他下意识地往床的一侧望去,却见那里空空如也,鹿邑顿时感到浅浅的失落——阿爹还是回房睡了。
“少爷,少爷,快醒醒……”外面的人仍在用力拍打镂花的木门,似乎恨不得将它拆了。
鹿邑披了一件外衣趿着鞋便去开门,门在打开的当下,一条瘦小的人影随着敞开的门一头栽了进来。
“怎么了?”鹿邑有些好笑地伸手拉起地上灰头土脸的男孩。那男孩是管家的一个远房侄子,刚来一个多月,性情活泼而单纯,也许是年龄相仿的缘故,男孩对鹿邑一见如故,一有空就黏在他身边,滔滔不绝地讲一些有趣的事逗他开心,一来二去,两人便相熟了。
“少爷……快……快……,你爹他……他……”男孩刚才不知道跑得多急,这会儿仍在喘着粗气,加上心急如焚,说话也结巴起来。
“我爹?我爹他怎么了?”一股不好的预感瞬间冲向鹿邑的心头,他摇着男孩的肩膀叫道。
“他……”男孩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只是眼眶瞬间红了。
鹿邑登时明白了,头脑顿时一片空白,紧接着甩掉披在身上的衣服发狂似的朝鹿子轩的寝室跑去,一路上撞倒了好几个垂首前行的下人,脚上的鞋也跑丢了。
偌大的房间里此刻挤满了人,所有人都保持缄默,安静地望着榻前低头检视病人情况的安大夫,大气也不敢出。
鹿邑光着脚丫,披头散发地挤过人群时,安大夫正摇着头收起案头的药箱。
“大夫,我爹他……”鹿邑望着躺在床上、面容安详父亲,轻轻地说,好像生怕惊扰了父亲的好梦。只是,那剧烈颤抖的嗓音已然泄露了他内心的巨大恐慌。
“孩子——”安大夫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地说,“节哀吧,你父亲他……已经仙逝了。”
安大夫还想说些什么,却见鹿邑身子晃了晃,“咚”地倒了下去。
“少爷,少爷……”
……
幽幽醒转之后,鹿邑发现自己躺在了熟悉的床铺上,床边坐着神色有些憔悴的凌长风。
“醒了?”凌长风伸手将他扶起。
“长风叔,我爹呢?”鹿邑像得了失心症一样,兴高采烈地四下寻找鹿子轩的身影,“他答应今天要带我去湖上泛舟的。”
“长风叔,你也一起去好不好,阿爹说,再过一阵,湖里的荷花就要开了,荷花虽美,但荷叶新展时更有一种源自生命的厚重的美;阿爹还说,碧水蓝天下那片漫延至天边的绿,才是天地间最动人的景象;阿爹还说……”
鹿邑像是沉浸在一个怎么也醒不来的美丽梦境里,絮絮叨叨地诉说着与父亲有关的一切美好事物。凌长风怎会看不出他是在刻意逃避现实。
“邑儿,没事的,没事的,还有长风叔呢!从今往后,你爹不能陪你看的风景,叔叔陪你,好不好?”凌长风将鹿邑拥入怀中,轻轻地拍打他的背,像哄婴儿一样喃喃地对鹿邑说着话。
起初,鹿邑任由凌长风抱着,依旧扬着一张笑脸絮絮叨叨地说着,好像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事物,但在凌长风温暖的怀抱以及轻柔的细语之下,他脸上的亢奋之色慢慢褪了下去,似乎慢慢地记起了现实的一切,但他还在不停地说着,只是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缓,慢慢地变成了一种令人不忍听闻的哽咽之声。
“想哭的话,就好好哭一场吧。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说这话的人,只怕是情还没浓到需要落泪的地步。邑儿记住,哭泣并不可耻,这辈子,值得你落泪的人越多,你的人生便越少一份孤独。”凌长风紧紧拥着鹿邑,将下巴搁在他的头顶上,哽咽着说道。
鹿邑僵硬的身体慢慢舒缓开来,当凌长风的一滴眼泪落进他头顶的发根,他的手便如有意识般环上凌长风的腰,将整张脸埋进凌长风的胸前,嚎啕大哭起来。
外面,天空阴暗灰沉,雨丝朦朦,陡然吹起的寒风将鹿俯一身素衣进进出出的人们吹得不禁打了个寒战。
三日后,鹿子轩被葬在了方慕霓的衣冠冢旁。
再次经历了相同的锥心之痛,鹿邑的心已经不似母亲去世时那般惶恐。跪在新坟前,昂首望见纸钱燃尽后化成黑蝴蝶在空中飞舞,飘飘荡荡,缠缠绵绵,他仿佛看见了父母相依相偎的模样。他相信,父母一定是去了一个美丽而温暖的地方住了下来,那个地方,跟他曾在梦中见到的一样,鲜花盛开、花香四溢,衣衫飘飘如月华的阿娘和俊朗儒雅的阿爹站在一起,脸上漾着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