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旌旗猎猎,墓江在崖底像野兽一样怒吼。
木婉清穿着褴褛的衣衫,带着浑浑噩噩的眼神,仅凭一缕不灭的执念坚持走到了现在,手里还托着一把黯淡无光的先锋镐。
“被吃了……”
“阿尔法被吃了……”
“被吃了……都怪我……”
她无意识地自言自语着,拽着锁链徐徐前进,对湿滑的路面、动荡的风雨、乃至电闪雷鸣都置若罔闻,只是行尸走肉般地前进,在暴雨中拖曳出一道猩红的行迹。
……
“你拽我干嘛?”
“对不起对不起……你还是让我拽着吧…我怕……”
……
“别哭了,小心把它引过来会被吃掉的……你继续哭吧,它过来了。”
……
“还是出去吧,到时就由你来告诉我,什么是喜欢。”
……
哗啦啦——木板上下起伏,锁链哐当鸣叫起来。
木婉清回首望去,在闪电吝啬的照明下,勉强看见一道劈风破雨的血色雾影正在奔来。
怪物。
那无疑又是一头怪物。
木婉清眼底的迷惘迅速散去,转为了崩溃边缘的恐惧。
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故事里总少不了英雄救美,她多么奢望有一位英雄能够挺身而出,用宽厚的臂膀为她遮风挡雨。
——不,阿尔法已经为我做了这么多,这一次,我不该乞求别人了。
木婉清强忍恐惧,当机立断地跑动起来,只不过右手依然攥着那把沦为累赘的先锋镐,不知何时起,这把先锋镐的分量已经比以往多出了许多。
——不会松手的,不会,绝对不会,从小都一直听话,爹,娘,最后就让我任性一次…………就让我留住阿尔法吧。
木婉清在桥上逃跑时,索桥对面升起了一团朦胧亮光,似乎是先锋镐的光芒。
“北新哥?”
木婉清不确定地呢喃一句,脚步不由自主快上了许多。
乍然,先锋镐撞在了一块凸起的木板上,木婉清脚步一滑,扑通一声摔倒在桥上,顿时没了动静。
累……好累…………
无论是剧烈起伏着的胸脯,还是迅速接近的桥面震动,都如一柄铁锤敲击着木婉清的心脏。
好想闭上眼,好想睡觉。
木婉清忍住疲惫与委屈,哆嗦着双手,从胸口取出一支漂亮的笛子放入嘴里,犯下这么多过错,哨笛还会接受她吗?
铃~~磅礴雨幕中,悄然诞生了一道沁人心脾的哨音,柔软清凉,又脆弱得随时可能消失。
木婉清用最后的希望吹着哨笛。
“以后要是遇到野兽袭击,就可以吹这种哨笛,它们听见声音都会瘫痪的,出了荆壁它就是你的护身符,要怀着善意对待它哦。”
木婉清就一直吹着哨笛,吹到希望泯灭,吹到索桥震动消失,一道焦黑怪影停在她的身边。
哨音变弱。
哨笛无力滑落。
木婉清微张嘴唇、眼神茫然地看着上方那张非人非鬼的怪脸,脑海一片寒冷与空白,仿佛坠入了深渊。
——到最后连哨笛也不承认我吗。
怪物全身泛红,冒腾雾气,乌亮的眼珠子焕发着亢奋杀戮,它伸出右爪探向了木婉清脖颈,那狭长的指甲,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划破她的皮肉。
崩!
一阵刚猛的敲击声传来,索桥应声扭转。
木婉清的身体刚刚侧滑,就下意识将先锋镐敲进了木板。
索桥倾斜出一个可怕的幅度,底下的墓江也突涨一截,对头顶这道可口的佳肴垂涎欲滴。
木婉清近乎是挂在空中,像蒲公英一样随风摆动,她望着脚底那片险峻深邃的黑暗,颤栗着眼珠,却再也淌不出一缕多余的泪水。
“没事的、没事的……齐格思会保护我的……”
反观那头怪物,单凭脚趾发力,就像牢牢地黏在了桥面上,它顺着声源寻去,只见一道矮小身影正持着发光器具站在桥的另一端,它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咧了开来。
○
“婉清还在桥上!你在想什么呀啊啊!!”
天香被推倒在地上,泣不成声地嚎叫:“我恨你!我恨你!北新你要再砸下去!我绝对会恨你一辈子!我诅咒你!我唾弃你!你个没心没肺的外来遗孤!”
“恨吧……”
“尽管恨吧。”
北新喘着气举起先锋镐,雨水在他脸颊争先恐后地滑落,漆黑的眼眸凛冽得吓人。
“现实不是童话,不是每个故事都会有美好的结局,如今我做的,不过是向你揭示这世界真实的另一面,我很清楚我手中的重量,所以恨吧,恨吧,尽管恨吧……我北新,心甘情愿承担这项罪孽。”
话毕,先锋镐呼啸坠落,砸中索桥另一处锚桩。
崩!
大腿粗的铁锚应声而断,那潜藏在地表的锁链分支也受不住摧残,默契十足一并抽离出来。
整座索桥浩浩荡荡地垮塌沉没。
咵嚓!
一束电光划过,将夜穹映得黑白分明。
这一刻,天香忘记了呼吸,就连雨水的拍打也缓慢了许多,她清晰地看见那个女孩,那个也在注视着她的柔弱女孩,像羽毛一样无力坠落,坠进那道吞噬万物的壕沟。
索桥上方,腾飞着一团模糊的阴影,正在雨幕中闯出一条白色激波朝着天香奔来。
闪电的余光消泯殆尽,世界再度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崖底的墓江澎湃不止,终于能犒劳那饥肠辘辘的胃了。
咵嚓咵嚓咵嚓——几束光电骤然同时爆发,蜿蜒游下,铸成一面金铁帷幕,一念之间将整片天穹照耀得与白昼无异,也将众人的脸映得如鬼一般煞白。
——这是………………什么啊?
天香的眼帘里充斥着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菱形鳞片,随着视线上移,可以看见斑斓交替的鳞纹、巍峨恐怖的柔韧躯体、破胆寒心的獠牙利嘴……她这辈子都看不到比这更加震撼的场面了。
这是一条无法度量的大蛇,它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放逐之崖中央,嘴里衔着的索桥简直如同一具玩物。
大蛇陆续吞没了一老一小,咬碎索桥,在空中滞留片刻后,就缓缓坠回了墓江,硕大妖异的竖眸从未正视崖边几只蝼蚁。
空气是如此凝重。
呼吸从未这么困难。
落雷突如其来的爆发,仿佛是为了让世人谨记这一刻,将这一幕死死地刻印在众人的记忆深处。
天香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失神地盯着空气。
北新全身微微颤抖,手中的先锋镐也无力掉在了地面,出于物种层次带来的威慑,他只能竭力睁大双眼,目睹着无名巨兽沉入墓江,空留一层层浑浊的漩涡浪花。
墓江巨兽真的存在。
轰嗡轰嗡……
拍岸的浪涛经久不息,其动静足以媲美惊雷。
轰嗡轰嗡……
夜还是那片夜,静默得深沉,接纳着一颗颗迷失的心。
〇
几分钟前。
放逐之崖另一边,一个娇小的身影在山坡上步履维艰。
女孩喘着粗气,光着脚丫,在遍布水痕的山坡上留下了一串浅细脚印,她那柔顺的金发、白皙的肌肤都沾满了污秽,像是经历过无数场鏖战。
夜空的闪电,正冷酷轰击着一棵洁白无瑕的塔树,那棵塔树屹立在女孩的视野范围内,在闪电一次次热辣轻吻中,不停燃烧、不停爆裂,从头到尾怒放着一朵生命涅槃之花。
无论天雷如何凶残叫嚣,无论场面多么罕见离奇,女孩也没有停下颤抖的步伐,一边攀爬一边环顾四周,双眸充满了焦虑,好似在寻找着什么。
当接近山顶时,她在一块龟裂状的岩石中,发现了一位命不久矣的少年,全身渗着血丝。
女孩眼里闪过一缕异彩,滞留片刻,便继续朝着山顶寻去,伴随着一束闪电泯灭,女孩终于登上了漆黑的山头,她低头深吸一口气。
——拜托,拜托,一定要在。
女孩还未有所行动,其余光已经注意到了桥面的异常动静。
桥断了?
等等,桥为什么断了……
与此同时,崖底的江流炸开了一团宏伟浪花,一片山岳般的阴影破河而出,笔直冲天而起。
下一刻,闪电齐刷刷奔下,显露出了墓江巨兽的庐山真面目,它张开血盆大口,吞掉了首当其冲一位空中坠落的……男孩?
莎莉脑海陷入了绝望的空白,双眸自主缭绕起一片茫然。
——不要。
她不自量力阻止着那片黑影。
——还给我。
轰嗡轰嗡,惊涛拍岸。
莎莉跪倒在地,搂住双臂蜷缩成一团,眼眶盈出几滴热烫的泪,无能为力地注视着巨蟒沉降,沉入那片深不可测的墓江。
她咬着银牙努力克制着颤抖,却又不死心地抬起头,在对面山头寻找,希望被吃下去的不是那个笨蛋,可事与愿违,她的努力徒劳无功,对面只有北新和天香的身影。
——求你还给我。
莎莉阖上疲倦的眼皮,心力交瘁之中,晕倒在了山崖边缘。
雷云乐不疲此炮轰着山林,疾风骤雨为众人做着洗礼,就这样喧嚣了不知多久,待得黑云散去,拨云见月,夜空星光两三点,世界终于恢复了平静,仅剩下一片生机勃勃的山火。
啪嗒、啪嗒。
黑暗中,有一种独特的噪响正在靠近。
〇
啪嗒、啪嗒。
一团怪影慢吞吞地从暗处爬出,于月辉之下,显露出一具软绵绵的紫色雾躯,躯体流动着几缕妖红的色泽,它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这种生物如今再次出现,自然是为了追寻下一具躯壳而来。
这只仿生鬼滞留在崖边,竭力伸长躯体,在墓江底下寻望着什么。
但过了许久,它一直未能感应到那具珍贵完美的躯体,只能退而求其次,爬近晕厥在一旁的金发女孩,酝酿片刻,仿生鬼分离出了十几根纤长的触须,就像一只深海水母,缓缓地将女孩包裹起来,似乎想将她消化,又像是要融入她的身体。
局面僵持了几分钟,没有丝毫的进展,仿生鬼松开了女孩,移向下方那位岩石里的少年。
少年转动着眼珠子,仰望那片永远熟悉又陌生的星空。
原来它的美是如此动人心弦。
原来他不是拯救世界的少年。
仿生鬼攀上岩石,将少年严实地封闭起来,少年瞳孔深处的灿烂星光逐渐涣散,胸膛那最后一丝起伏也被剥夺。
这一次,仿生鬼成功突破了防线,它的身体像水一样源源不断渗入少年胸膛,少年的身体开始轻微抽搐,出于本能地排斥着什么。
忽地,地面轻轻颤了一下。
不。
是山峰动了一下。
仿生鬼的动作霎时一僵,似乎受到了惊吓。
古怪的动静来去匆匆,像是山峰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又赶紧捂住嘴巴,假装没被发现。
仿生鬼犹豫半会儿,便继续操刀进行着眼下的工作。
滋滋……
那是嫩芽挤破土壤的声音。
滋滋……
这一次,声音小了许多。
接着,附近的一片地域无力凹陷,一颗巨大的烧焦球体从中探了出来,像黑色的蒲公英一般随风飘荡,散发着厄运之气。
仿生鬼终究察觉到了这抹细碎动静,它做出一个转头的动作,看见那颗黑不溜秋的怪球后,吓得身体不由自主做起一次次变形。
它当即将一半躯体抽离出来,蜗行牛步地爬到岩石顶部,犹豫一会儿,才跳到地面翻滚了几圈,像个行将就木的老者一样蹒跚进入林深处。
黑球在原地飘动,等了几分钟,才让这只丧家之犬完成了退场。
阴风嗖嗖地刮,灌丛飒飒战栗,萧瑟的晚云游荡在上空,断断续续遮蔽着月光。
云的影子一片一片飞过,不知何时,森冷的山林间多了一大堆形形色色的生物,腐死狗、大山鹫、螯山甲、驼兽……这群腐败的乌合之众躲在灌丛树干边、灌丛间,摩肩接踵挤在一起,一边熟悉着僵硬的身体,一边对着山坡上的黑球虎视眈眈,好似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氛围越发凝滞,战斗一触即发。
黑球慢悠悠地分出一条藤蔓,鞭笞了一下空气。
啪——
响声擦燃了导火索,仿生鬼操控着的飞禽猛兽们蜂拥而上,在月光下生成一片片模糊的影子,像魑魅魍魉一般靠近山顶。
噗呲……
藤蔓贯穿了兽尸。
撕拉……
藤蔓分解了四肢。
噗呲……撕拉……
它的鞭笞就像皇后一样不可亵渎,无法违抗,原本一场天方夜谭的杀戮盛宴,在它柔韧的舞姿下,变成了一场娓娓动听的华丽演出,那拆卸而下的肢体就是一朵朵音符,在风中轻灵跃动。
温热的气体袅袅上升,剑指明月。
刚刚接受洗礼的山峰,再度披上了一层血肉狼藉的外衣,当最后一具兽尸倒在血泊中,最后一只仿生鬼匆忙逃离后,黑球才撤回了长鞭,大山重归于幽谧。
仿佛所有的宁静都只是为了铺垫,未过多久,黑球底下的洞穴又亮了起来,什么东西即将涌现。
哗哗!
一片光怪陆离的火焰喷涌而出,像精灵一样绕着黑球不断旋转,似乎想将它化成一团熔渣。
咔擦咔擦——藤蔓被烧得破损,黑球摇摇欲坠,底部的根茎像是经不住高温炙烤一样,直接折断开来,于是黑球徐徐倒向一边,摔在地面滚远了一截,任凭残留的火焰侵蚀。
白火离开火源,根本无法瓦解黑球的铜墙铁壁,正好心有不甘地熄灭了。
放逐之崖再度寂静下来。
这一次,终于完事了,再掀不起任何风浪。
当所有碍眼碍事的家伙都走光了之后,黑球表面浮现出一抹死气般的灰色,四处游走,瞬间枯萎了整颗黑球,黑球裂解开来,化作一堆粉末随风飘逝,只在原地留下一位死气浓重的金发男孩,一位重获新生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