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戏,楚国年宴上的一场戏。
三月前年宴的诏令下达各内命妇,邀歌舞以进皇帝皇后,自然少不了曾经作为四国第美人的中信王夫人虞云朝。
自然是要,好好排练的。
从东苑邀了瓷儿过来,这样讨喜的节目,自然是少不了廉王府的宝贝小郡主。
云朝见到瓷儿时,她正蹲在殿前的池塘边丢小石子,惊得池塘里的红鲤一个劲儿的闹腾,仍不住走过去摸摸她的小脑袋,“前几日刚做的红狐里袄怎么没穿?不会又嫌小了吧。”
瓷儿闷了好久,任手里的小石头尽数滑落入池子,带起几个飘飘悠悠的气泡,“姐姐,准备杀皇上。”
云朝抚着瓷儿的手一顿,苍白的唇喕紧,“瓷儿,你为何每每都这么聪明。”
瓷儿扬起亮晶晶的眼眸,这是多么聪明的孩儿啊,若长到二十岁的年纪,翻云覆雨的手段肯定不会在楚陌和自己之下,但听瓷儿说道:
“古为开国之功,一赏臣下为赏功勋,二赏臣下示其谦恭,三赏臣下诫其居功。新皇短短三月却已三赏楚哥哥,这不是嗜杀之心昭然吗?”
云朝点头默认。
“在瓷儿看来,楚离和楚轩没有什么不一样的,甚至楚哥哥……”
云朝用两指抵住瓷儿的嘴巴令她噤声:“瓷儿,即使你这样认为,可有些话该说,有些话还是不该说。”
瓷儿倔强的避开,“怕我说的太过,有朝一日楚哥哥会杀了我?”
云朝将瓷儿拥进怀里,她的身体瘦瘦小小的,脑袋才正好能够到自己的小腹处,那里曾经孕育过另外一个生命,不过现在,是空洞的,
“楚国不能同时拥有两个太阳,所以我会带走其中一个,为了让另外一个升起。而你,瓷儿,你会长大,变成美丽的姑娘,变成楚国的公主,没有人会杀死你的,我的公主。”
瓷儿蒙在衣服的柔软里,从后面环住云朝的腿:“姐姐,你要实现一切,在你死去之后。”
残忍的回答:“是。”
瓷儿突然后退,逼回眼眶中的眼泪:“这样做根本毫无意义。”
“但是,我必须这样做,瓷儿,我想要这样做。”
“瓷儿要做些什么?”这孩子总露出严肃的像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的表情。
“帮我演好最后一场戏。”
这是一场戏,风国宫廷的古老段子,每个第一次看的人都为之哭泣动容。
很老套的故事,也许是听过太多遍的缘故,不再有初听时的感受。
古老王国的贵族公子,前往野外狩猎,巧遇深藏丛林的少女。
故事从华丽的衣饰浮动间开始,金色夹杂蝴蝶的广袖长袍,选用楚皇室才能用的闪金线织就,浓妆掩盖住苍白病态的皮肤,鲜红的花汁染就唇色,长眉入鬓,环佩跟随着肢体的扭动叮当作响。
美好的,就如同初见时的模样。
初见,是英朗俊俏的少年,初见,是身姿盈动的少女。
互赠思念,相互爱慕,是柳叶飘扬间的莺转鸟啼,是露水缠绵中的互通款曲,是纸鸢翱翔处的二月春天。
火色的织布缠动,遮挡容颜的四方红盖,嫁娶的贺词传唱:
要做那翱翔的比翼鸟啊,要做那缠绵的连理枝,自此之后夫唱妇随哪,自此之后举案齐眉,侍奉好年迈的父母呀,诞下家族荣光的子女呀……
在春日疾驰的疫病,从东南方向一泻千里,脱去美丽的罗锦啊,摘取满身的玉佩,那美丽的娇娥呀,怎会穿着单调的素白,幽坐春归的角落。
她的夫君去往哪里呀,她的夫君去往哪里?
不是金碧辉煌的庙堂呀,不是沙尘连天的边疆。
埋葬在砂砾和尘土下呀,埋葬在墓碑和棺椁下。
瓷儿装扮的少年郎从皇帝左侧绕出,她是个孩子,也是楚国的郡主,只有她能毫无顾及的走进楚皇五步之内而无人阻拦。
楚国特有的曲辞,由笙鼓伴奏吟唱,云朝诵读出最后的结局:“小小儿郎呀,小小儿郎呀,你为何而来?”
瓷儿稚嫩的唱腔响起,朝云朝伸手邀约:“丛林中相遇的精灵呀,怎舍得让你独守空闺,怎舍得让你独守空闺?”
云朝借势朝王座前行,一步,一步,直至握到瓷儿汗湿的小手,众人都沉浸故事,落泪沾巾。
两步半,足够了。足够闭开侍卫,抽出左袖的匕首,自斜上二分,对准颈部的大动脉,只需要一瞬间,就能结束这一切,翻天覆地。
瓷儿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她没有发出抽泣声,只是眼角落下泪来,配合着不知从哪个窗户飘进来的桃花瓣,正和这戏剧结局的时宜。
云朝微笑着抹去她眼角的泪。
对不起,瓷儿,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完美的处理好每件事。
所以,只要这样就好了,拔出我的匕首,踏上最后代表至尊的台阶,用鲜血来洗礼。
一切被放慢了,很慢很慢,像溺死在时间的空隙里,妇人的尖叫声,酒杯被翻倒的声音,利剑出鞘的铿锵声。
剑刃却没有如同意料般剖开,它卡在浅浅的皮肉层上,被另一个人的手紧紧握住。
云朝淡淡的说:“没想到你的轻功这么好。”
刀刃嵌入楚陌的手掌心,他却执拗的握紧七宝玲珑刀,是鲜红的液体宣泄而出,逼迫云朝放开刀柄,然后愤怒的把匕首摔出去,撞在廊边的鎏金龙饰雕刻上,清脆的声响。
“无可救药!”
殿堂里静悄悄的,众朝臣当然无人敢说话,楚皇和皇后也没有说话,云朝听见自己无比镇定的声音在四下回荡,绝望的不像自己的声音:“瓷儿不知道这件事,放过她吧。”
楚陌冲上前一步,用还在淌血的手攥住云朝纯白色的舞衣,那温湿的质感透过布料在皮肤上肆意流淌。
他拽着她就地跪下,向楚皇请求带她回中信王府再行处置,他这是在维护自己吗?周遭乱乱的,什么也听不清。
只听到楚陌说了什么,群臣嘈杂的吵闹起来,楚皇捂着脖子站起来,又说了什么,只知道那自始至终未放开她的手。
夜幕降临前的黄昏,原来是如此美好的模样。
楚陌当然没有顺利带云朝回府,弑君是个多大的罪名,没有立马杖杀亭下就格外优容了。
僵持之下,楚皇下令将云朝暂时收押在前郑妃的寝宫,由大批侍卫看守,当然那里现在是实打实的冷宫了。
宫宴不欢而散后,没有人照管瓷儿,她也不想回王府,一个人坐在僻静的宫阶上愣神。
开始下雪了,荥阳总是飞雪。
人们总说自己是个太聪明的小孩,因为毫不费力的洞悉他人而被厌恶。只有中信王府,第一次给了她家的感觉。
温暖的,被奉为掌上明珠的感觉。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第一次在这样的夜里失声痛哭。
“你是什么人,怎么坐在这里哭,是新进宫的小宫女吗?”
瓷儿抬起头,看见和她一般大的男孩从上到下都是明黄色的布料,嘴里咬着块酥糖,说话含糊不清。
忍不住厌恶的叹了口气,原来是个小屁孩,“要你多管闲事,坐一边吃糖去。”
男孩子果然听话的坐下来,不过紧紧依靠在她旁边,嘴里还是含糊不清:“我不怪你,心情不好的人都脾气差。”
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另一颗压得烂烂扁扁的酥糖递过来,“喏,给你,吃了心情就好了。”
瓷儿觉得这男孩子八成是脑袋被门挤了,或者是被八十斤重的驴子给踢了,斜着眼瞟他,还浑然不自觉,果然和这个年龄端的孩子根本无法交流,脑袋都是豆渣渣填满的。
“滚开,小屁孩,我现在没心情理你。”
但男孩子还是扭着屁股向他挤了挤:“所以说吃了糖心情就好了呀。”
瓷儿终于忍无可忍,翻身把他推到在地上,以武松打虎的姿势牢牢按住:“听好了,皇子殿下,我今天差点就能杀了你父皇,就差那么点我就成功了,所以我现在很不爽,如果你再来烦我,我不介意把你当做替代品。”
亮亮的雪落下来,落在瓷儿和小男孩的额头上、脸颊上还有睫毛上。慢慢一点两点的累积起来,冻得人的双颊红扑扑的,像是脸上的装饰,还偏偏映出那一份动人来。
小男孩还是笑着,整个是一副泛善可欺,只是换了个姿势,躺在地上不太雅观,手里的酥糖掉了点,不过整大块的还拿在手上:“告诉你个秘密,那个人不是我的父皇,我是个野种。”
瓷儿不禁也是惊讶,倒不因为这消息如何,只是他说话的这口气就好像在说:“你好,我是太子。”这么理所当然。
她放开手翻身坐起来,男孩子也站起来抖抖锦袍上的雪渍,“我娘进宫时就怀上我了,我在我娘的肚子里呆了十一个月。”
瓷儿用看着怪胎的表情看着他。“你不准备告发我?”
男孩固执的将手里的糖递过来给她,完全答非所问:“我叫楚元栖,是本国的太子,要吃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