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珠篇)
寻珠与他,相遇在乞巧节的花灯市集上,是灯影重重复重重。
寻珠坐在莲花水灯飘去的渡口,环膝忍耐着有些寒意的夜风。对岸烟花寂寞而无言地冲向高空,炸裂出无数灿烂。
是的,寻珠并不习惯喧闹又人多的场合。
太史令府的独女,皇甫寻珠。自小生活在高墙宅院内,聆听长辈的教诲,从不独自出行。
院中诗词,阁中琴棋,亭中绣画,每日每日都不曾耽误,仿佛是生活的全部。
在民风开发的兰昭,这是鲜少所谓贤良淑德的女子,或者在多数人眼中,寻规蹈矩的迂腐。
然而,比起和同龄人共同在闹市追逐心仪的公子,寻珠还是愿意多研究研究父亲从王城带回来的珍奇史书。
十二岁时,曲岑城中就没有私塾师傅能教导她超过三天,当他们发现平生所学都不急面前这个天赋异禀的女童时,几乎都携泪而奔。
起初,皇甫太史还以为寻珠不遵循师道,才气走数位先生,因此对女儿大加训斥,寻珠也默默应了不作申辩。
之后发现个中内情,才悔不应该。
回神过来时,侍女早欢喜地跑到人堆里去玩闹,少有的舞狮表演总是可以轻易吸引小丫头的眼球。
寻珠暗自寡叹,不知今天父亲为何赶自己出门玩闹,平时挂在父亲嘴边的不都是什么三从四德的大道理么?
“通”的一声。
将少女的神思打乱,也把寻珠像池水般的日子给划破了。
那绝对是从桥头上掷下的大石头,不然绝不可能溅起这么大的水花,把寻珠的裙摆都沾得湿湿的,头发和脸颊也湿了大块。
寻珠被惊得一屁股坐在后面的石阶上,心中暗忖:“哪个躲在暗处的混人,竟咄咄似贼也。”嘴上却不出声,只皱眉用宫扇挡住了自己湿哒哒的鬓角。
只见桥上人拾级而下,蓝色衣衫暗绣百鱼朝海纹,华贵风雅。他绕过周围窃窃私语的女眷,径直走到寻珠身侧,迫使她站起来,仓皇地退出数步。
然而这贵公子仍不知礼数地撩起寻珠额边的碎发夹到耳后,“小姐,你的发湿了。”这句话,好似那桥上坠落的大石头根本和他没关系似的。
寻珠向四周张望了下,根本找不到侍女的影子,她独自站在那里,难得结巴起来,团扇后的嘴唇都气得微微抖动:“你,你这登徒子,怎,怎忽掷石哉?”
贵公子看到她满脸受气小娘子的样子,似乎无比高兴:“登徒子?”他似乎特别斟酌这个字眼,“如太史令所言,其女果然呆呆若鹅。”
寻珠瞧着眼前这人嘴角擒的笑意,忽略了重点,狐疑问:“我爹?”
他这才后退拱手向寻珠介绍自己:“在下沈溯珩,是皇甫小姐的未婚夫婿。”
寻珠这会儿直接吓得将绣扇抛进湖里,她惊得不仅是突然冒出得“夫君”,而是他就这样堂而皇之、说得这么大声,好像想让整个曲岑的人都知道。自己的脸是不是和烟花般燃烧?
一夜鱼龙舞动,寻珠就这样牵着刚刚认识的沈溯珩的手穿过大街小巷。她早知道自己与丞相之子有婚约,但着实不知道,那是个如此风姿濯婥的人。
深夜回府时,连唇边的笑意和雀跃的脚步似乎都暴露了自己的欢喜。
父亲正端坐在前厅的高堂座上,母亲也坐着。这么深的夜,两位长辈不回房安睡,却在前厅正襟危坐,让寻珠也感觉到中间的不寻常。
她不自觉地放轻放慢脚步,难道是因为自己晚回来?可是是父亲让自己出去的。难道是自己私会未婚夫婿的事这么快就传回来?照理也不会呀。
寻珠整理因为潮湿而皱巴巴的裙子,俯身跪下,像往常般请安:“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寻珠贪玩,深夜才归来。”
等着父母朝自己回应些什么,却迟迟没有声音从头顶那方传来。忍不住抬眸探询,父亲在此时开了口:“女儿,你觉得当今兰昭陛下行事如何?”
这不该是寻珠这样的女子该过问的事,父亲既然有问,那只能挑比较中肯的回答:“陛下……是仁道之君。”
“为父要听你真实的看法。”父亲说的很威严,从没有过的威严。
寻珠看着父亲略有些凹陷却炯炯有神的双眸,犹豫再三。见父亲并不准备放过自己,终于鼓起勇气答道:“肆意兴建寺庙,使边境军饷不足;后宫用度奢靡,使越城失收灾民无粮充饥;对他国施政过于软弱,使边民流亡。大小事务举措有失,实非明君也。”
这是她心中早有的见地,如果不是父亲逼问,她是断断不会说出口的。女子,即使心中明白这些,又不能入朝为官,说出来也是徒增烦恼。
“那太子长锡,女儿又觉如何?”父亲的追问似声声的鼓敲打在寻珠心上,她预感到什么又不能不答。
“长锡殿下……耽于狩猎游戏,全无理政才能,若为封王尚可,兰昭王君则……”喕了喕嘴终于说出自己的推断,“若长此以往,兰昭必将威矣。”
皇甫太守令长嗟出声,走到寻珠跟前扶起她,眼中似乎含带泪意:“见国家危难,男子当舍身报国,身为女子该当如何?”
寻珠呆愣住了,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所以只是诚实的摇摇头。
母亲已经忍不住抽泣起来,她哽咽在喉咙中的声音在静夜里异常清晰。
太史令来不及去安慰哭哭啼啼的夫人,仍旧紧迫催问,“为父问你,兰昭国的褚女前往已经亡国的楠竹国是为了什么?”
“楠竹国主喜鹤额,故彭君以暮山褚女奉之,离间君臣,国速亡,边境遂安。”这是《贞女传》中的故事,说的是楠竹国末代国君喜好有饱满额头的女子。兰昭时任谋臣彭礼将暮山脚下采药的褚女献给楠竹国君,褚女姿容胜雪,又巧舌如簧,遂离间楠竹君臣的关系,最终导致楠竹国灭,安定了兰昭边界。
“褚女可以做到的事,我的珠儿肯定也能做到。”太史******终于不能掩盖自己的情绪,趴在案几上嚎啕大哭起来。
寻珠心疼地将母亲扶起来,母亲只是商贾家的女子,大字不识得几个,从来只知道相夫教子,当然理解不了这样的国仇家恨。在她心里,也许只是狠心的丈夫要把自己的女儿进献给年将迟暮的兰昭陛下。
这消息简直是晴天霹雳,寻珠抚着母亲的胸膛帮她顺气,边定下自己的神:“父亲大人,女儿只问,天下女子众多,为何偏偏是我?”
皇甫太史哪有不舍得女儿的道理,听到女儿几近悲切的询问,眉目已被自己痛苦的揉成团,“重臣之女,方有进宫的资格,而六皇子麾下臣子之女,唯有珠儿你最合适。”
他有些彷徨的拉过女儿的手宽慰,“你放心,事成之后,沈溯珩会依照婚约娶你为妻,不会耽误。”又信誓旦旦的补充道:“他若违背与约定,为父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寻珠不禁苦笑,这是打人巴掌再给颗蜜糖吃么?“六皇子殿下,会是明君么,倘若凭寻珠女子身便能安定兰昭,效仿褚女有何不可。”
皇甫太史令似乎没想到女儿会这么快应下,他张开嘴又不知道该说出什么话,最终老泪婆娑地嘱咐道:“夜深了,去睡吧。”
寻珠福身,“父亲母亲,寻珠先回房,请早些安歇。”有些艰难地跨过门槛,思考着命运给她开的猝不及防的玩笑。她没有回房,只是登上院中假山上的半亭,轻轻将筝拨弄了下,再拨弄了下,竟不知该奏什么。
关于褚女的后半段故事在脑海里回荡,“后楠竹国灭,国人嫉恨褚女,朝逐夜击,褚女不堪辱,怀石投于江,彭礼几欲寻之,尸骨不得见。”
悲从中来,想起在夜集上相遇的良人,方还觉得缘分是上天注定的回眸。
寻珠抬起手,缓奏出兵戈铁马的入阵曲。弦音铿锵有力,似千万军马即将从马厩奔赴战场;筝声急切,若盾牌长矛敲击地面,曲中似有号角起伏,又忽有战马嘶鸣。
随着筝声东南风骤起,携带着院中的竹叶刀锋般砍下来,削在寻珠脸上,生疼生疼的。不多时,古筝仿佛不堪竹刀攻击,乍崩断开,将寻珠的手指划开长长伤口,她却浑不在意。
“见国家危难,身为女子该当如何?”她盯着手指上泛开的鲜红,双手往坏掉的筝上狠狠拍下,用父亲的话反复询问自己,“丈夫能慷慨赴义,我有为何不能?我又为何不能!”
幽暗处隐匿着人影,他本不愿现身,但还是忍不住安慰:“寻珠,我,沈溯珩,绝不会让你死。”
寻珠也不往那方看去,拿起桌上未干透的绣扇,恍若长夜无事般往自己的闺房走去,“比起让我父求于我,不如你自己说更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