磅礴大雨倾泻下来。这他妈的根本就不像下雨,而像是老天爷端着巨大的水桶往我们头上倒洗脚水。
“我说呢,没见过你。赣州让我失望,并没有什么梦幻。我睡这一片两天啦,不是跟你吹牛,这一带有什么人我一清二楚,就不知道有你这么一号人。”
“听你口音,像是广西那边的。你是不是广西来的?”我问。
“我从哪来有什么区别,我在哪都睡得着,睡的香,对我来说哪里都一样。”
“就不担心遇到什么坏人吗?拿个刀乱砍的那种。”
“坏人,哈哈…要我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只有一般人。”
“一般人?”
“啥叫一般人?见到弱者会同情,会伸手帮忙。看到比自己过得好的会羡慕嫉妒。为了自己的利益有时候会做点损人利己的事。现实竞争的时候,会耍点小聪明,多争取一些自己的利益。这么说吧,真到了沙漠里只有一壶水,身边还是个陌生人,会把那个路人干掉,自己想办法活下来。就是这么回事。”
我他妈的愣住了。我摸摸自己的口袋里的八个硬币,想去买两瓶啤酒,给他一瓶,给我一瓶。我有点激动,赶紧抛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说:“你的看法很有意思,不过我不赞同。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坏人,不过,所有的女人一开始全是好女孩、好姑娘,可惜男人全是他妈的搭色鬼、变态、下三滥、骗子,最后好女人全被男人带坏了,最后的最后,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好姑娘,她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部分。”
“这不失为一种有趣的观点。”
“这他妈的不是一种观点,这是我的经验。”
“你有什么经验,你有对象吗?”
“我怎么没有?她可是女孩中的极品,我给你看看相片。”
“行啊!”
我想拿我钱包里辛梅的照片给他看,可我的钱包放在张胖子亲戚家的抽屉里,现在我又不敢回去拿。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挖掘机可能还在旷野接受雨水的瓢泼。
“拿不出来吧?”
我说:“没带在身上。”
“别装了,就你这样,还能有姑娘?哈哈……”
“我他妈怎么就不能有,我他缺胳膊少腿吗?”
“别激动,我就这么一说。”
“我没激动,王八蛋才激动。”
“不激动就好。你为什么晚上不回家去,找你对象。别误会,我就随便问问,我们不能就干坐着,一句话不说对不对,总要说点什么。”
“我在逃跑。”我说,“我不知道算不算逃跑。我开翻了挖掘机,我老板是个喜欢揍人的胖子,我想赚够钱赔给他。”
“你会开挖掘机?”
“看着不像吗?我他妈的看着就像个笨蛋,二傻子吗?”
“没说你是笨蛋,你不说我还以为你是个大学生呢!”
“我他妈的才不是什么狗屁大学生呢!”
“恨大学啊,大学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
“你明明说了‘狗屁大学’。”
“对啊,我意思是说,大学是一堆狗屁,但没什么不好。狗屎还能当肥料呢!”
“狗屎是狗屎,狗屁是狗屁,不是一回事。你说的是狗屁。”
“干嘛这么认真呢?”我说。我想起一件事,这事甚至没跟辛梅说过。我说,“我可以给你说个故事,如果你愿意听。”
“说吧。”
“高二时我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挺好的自行车,五成新,有三个变速档,一百二十块钱,那时我生活费家里给一百五。我骑了三次,第四天教导主任找到我,说要开除我,原因是我偷自行车,而那辆自行车恰好是他妈的某个他妈的狗屁税务局长混账儿子的。他连那辆自行车从哪里来的都没问,就跟我说,要么我主动卷铺盖走人,要么开除我,然后再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卷铺盖走人!我他妈当然主动卷铺盖走人啦…学校都是那么回事,有权有势的混账把他们的宝贝儿子扔进去,怕他们太无聊,就找一帮没钱没势又听话的小孩陪着。我早看清了这点。他们有珍珠般的面容,雪白的牙齿,光滑的头发,穿着开司米毛衣,经过校园里带露的草坪,互相开着玩笑,上上课,泡泡妞,到酒吧喝个烂醉就毕业——这就是所谓的青春,只有那些人拥有年轻而甜蜜的青春——他们穿过长长的窄廊和灯光,心满意足地横穿草坪,走向学校图书馆成排林立的深色书架!而不是开着挖掘机,手握着档位,抽着五块钱的七匹狼,在拖拉机上打盹……”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奇怪。那件事对你来说当然很不公平。听着,或许你该跟我一样背个包到处浪荡一下,你会发现,你的愤怒其实毫无必要,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没什么东西值得你愤怒。”
“我不愤怒,我他妈一点也不愤怒。”
“好吧,你不愤怒。那你的挖掘机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技术上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那是为什么,深层次的,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我认为,开翻挖掘机是你表达愤怒的一种方式…”
“少跟我来这一套。”
清晨四点被冻醒后,我肚子不停咕咕叫,但并没有什么食欲,我感觉胃袋在自我消化,我能感觉到这个消化器官的形状,它在缓慢变形,萎缩,但并不痛苦,它只是在自我消融而已。脑袋没再出现昨晚那几次尖锐的疼痛,却多了一种薄雾般的、持续性的麻木感。尖下巴流浪汉还在睡梦中。我的脚步穿过沉睡的城市,支撑我的身体从黄金广场走到火车站。我想搭一辆火车,到任何一个地方的火车。任何地方都行。五点十分到达赣州火车站广场。我进了站,坐在2号候车厅。车站工作人员昏昏欲睡。一列开往连云港的火车将要进站。一位穿西服的小伙跟她奶奶告别,他近乎拥抱般扶着他奶奶,手上提着一个大白色塑料袋。他奶奶说“回去吧!回去吧!回去睡个回笼觉。”那小伙则说“没事,我送您上车。”出站时我趁机跟着他们逃过检票,站在站台等待。五分钟后,火车进站,缓缓停下。那小伙抱着他奶奶,在她耳边说“我在您袋子里放了点钱,在橘子底下。”不知这么回事,我的眼睛一下就湿润了,我停下来站了几秒,接着跑向第八节车厢的入口。我他妈的是真的没救了,能稍微感动到我的铁石心肠的也只有钱啦。
上火车前,我看了看时间,五点四十。我停下来,。一瞬间,我耳朵里没有声音,火车站安静而空荡。冰冷的铁轨挂满了雨滴,笔直伸向远方。货运列车锈迹斑斑,每过一秒,铁锈就无声地增加一点。列车员站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旅客上车。空气中残留着雨水味。我突然想起辛梅该起床了——我继续站着——她要关掉闹钟,擦一擦眼睛,踢开被单,然后打一个长长的哈欠,翻身起床。接着,她闭着眼靠自己的脚趾的触觉找到地上的拖鞋,套上,这时她却又突然躺倒在床上,头发摩挲着床单。过了一分钟,她很不情愿地把自己拉起来,睁开惺忪双眼,打开手机,找到马克诺富勒的老歌点开。接着,她走向卫生间,从整齐的梳妆台拿出牙刷,挤上牙膏。在牙刷即将接触她牙齿前一刻,她仔细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站在列车员面前,拿出手机,双手发抖,拨通辛梅的电话。我说不出一句话。
“喂?喂?怎么了?…半天不说话?”是辛梅的声音。她在刷牙,带着刷牙的泡沫声。
我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知该从何说起。
“说话呀。这么早打给我,不说我挂了啊!在刷牙呢。”
“别挂,辛梅。”
“总算说话啦!说,什么事。”
“我想问问你,昨天你有没有给什么人退货。”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问这个。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念头从哪冒出来的。
“什么退货?”
“就是有人买了你们的东西,后来想退回去,你给她们办了没?你同意了没?”
“什么人退货?谁要退货?”
我头又开始疼了。这娘们平时聪明得跟火箭科学家似的,这时候怎么就一窍不通了呢?
“我说,昨天晚上八点多,有两个女学生跟你买了防晒霜,后来想退货,你有没有给她们退?”
我刚说到这,手机完全没了声音,拿来一看,屏幕显示“电量不足”,两秒之后自动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