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祭比往年来得要迟一些,往年在立春后便会举行春祭,而今年则快立夏才进行。
近来天气有些反常,雨水较往常要少。
所谓春祭本是民间自发,但从十年前开始,这便是江南西道的大事。
一年春秋两季,一季播种,一季收获,本来就是民生大事,为向上天祈求风调雨顺,三清山有司天象之重则,且作为安聿王朝道统执牛耳者,举行祭祀成了每年的保留活动。
但十年前,山上多了一位神女。在祭祀举行期间,神女会出西华殿,上祭台为安聿王朝求得一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为期三天的祭祀,江路云却不能待在三清山上,此刻他到了九江,浔阳江畔有朱洵给皇帝放宝贝的超大宅子,江路云说,这是皇帝规模自己万万不能住,朱洵一边笑嘻嘻一边擦了冷汗的把江路云安顿到另外地方。
好地方,寺庙。
在浔阳江的中心有一江心岛,岛上有一江心寺。
要说起寺庙,真还不是烧香拜佛那么简单的地方,十几年前樵水之战后,出家人数目倍增,当然有的是归了道,有的是遁了空门。二者虽性质不同,但都为广大想不开的男男女女提供了归宿。
说起寺庙,江路云首先想到了洛阳的香山寺,百年前中原王朝大兴佛教,全国上下修建庙宇,有山的地方必有佛,没山的地方也要给你开出个山,建个佛像。
洛阳处中原,本就山不算多,那时中原王朝都城为长安,离洛阳倒也近,当时的皇帝便在洛阳龙门兴建佛窟,据说当年万人香客,盛况空前。
浔阳江心岛的寺庙实在小的可怜,只有一个半老不老的和尚和两个打扫门庭的小沙弥。
江路云带了明川,徐元晋到了江心寺,昨日得了海西王世子李博陆的邀请,于这江上小岛畅谈一番。
所约时间是今日的黄昏,江路云一行人早来了大概一个时辰。
徐元晋独自一人坐在船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江路云喊了明川在寺中下棋,可叹明川棋艺实在是差,江路云下了会儿也兴趣了了,明川却是越战越勇,不肯放手,直到江路云打个哈欠道:
“这样吧,你若能赢我一子,就算我输你五两;若你输我一子,就算你输我一两,我们再战最后一局,你要是赢的银两比我多,就算你赢。”
明川一下劲头更大,江路云本是想叫他一局输了死心,毕竟真要掏钱的事情明川就不会再这么兴致勃勃,可没想到,明川想了想,道:
“不行,这样不公平!我们要按规矩办事。”
江路云无奈道:“那你今天不可能赢我。”
明川道:“那就一直下到赢你为止!”
“唉,明川,你可知这木野狐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有时看上去似乎几步可破,但很多人花了几年,十几年,也研究不出真正一手杀招破局。我听范先生说过,围棋要者,启智于心,得妙于天,练不出来的,国手可都是十岁前就天下无敌了。”
明川气恼,瞪了江路云一眼,还是死死盯着棋盘。纵横十九路,黑白错落,但江路云这一手已将明川逼入了绝境,无翻盘可能。
“再来!”
“还来?”
江路云喝口茶慢悠悠道:“我累了,手上没劲。”
明川不理他,就死盯着这棋盘,这时竟听着一人在一旁笑了起来,江路云抬头,原来是这江心寺中唯一的僧人,正穿着身旧袍,手上还提着扫帚,正看着他二人笑。
“大师,观棋不语真君子,你可不能告诉小明川~”江路云笑道,那僧人上前,又仔细看了棋局,并未指点。只叹道:
“好俊的一手棋,不似年轻人的走法。”
他看了江路云一眼道:
“施主从哪儿来?”
江路云笑嘻嘻道:
“我从北方来,又要回北方去。”
这僧人笑笑点头,并未再细问,门外两个偷懒的小沙弥正在打打闹闹,门内少年明川却是还在苦思冥想,江路云道:
“寺中只有大师一人,平常可是有些不方便?”
那僧人阿弥陀佛道:
“非也,这寺中有很多人。”
江路云哈哈两声,起身在房内走了一圈,却发现这小木屋中有些不一样。那桌上有些牌位,江路云起先以为是这附近人们供奉在寺内的,可走近了细看,才发现这一个牌位上的名字,很明显不是本地人的。
名字很多,大大小小牌位有十几二十个,江路云看了一会儿,问道:
“这儿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牌位?都是为何人所立?”
那和尚走过来,用袖子好好擦拭了上面的灰尘,想必是那两个小沙弥又偷懒喽,听了江路云问题,他才抬头,还是笑道:
“这些人都曾在寺中停留。”
“不会吧?然后他们都死了?”
“施主莫惊讶,他们并未死。”
“那为何要将名字刻在牌位上供奉?”
那和尚一一擦干净了牌匾,看江路云道:
“这些牌位都是他们的主人自己留下的。”
他指了指其中一个,上面有来自四个不同地方的四个名字,道:
“这四个人一起来到寺中,留下了牌位,就又走喽。”
江路云又仔细看了上面四个名字,
博陵崔胜、太原王馥、范阳卢见月、泰安吕周····
半刻他恍然大悟,片刻又疑惑。
“卢见月官拜参知政事,王馥是建元二十一年的进士,官拜门下侍郎···这几人,都曾是朝官,官还不小。”
和尚点点头,江路云继续道:
“但这些人早些年就已经被调出金陵,有些是被免官,有些是遣派到了地方···据我所知,崔胜崔大人因为变法一事被贬谪到了琼州。”
和尚笑道:“老僧出家将近三十年,见了好多胸怀壮志的年轻人,最终都逃不过一个定数。这些人被流遣后途经我这小小江心寺,都会留下自己的名字。他们都曾经发誓,如有朝一日能回金陵,再来这儿带走自己牌位···可这些年来,这儿的名字只见增长,却并不见减少。”
建元二十七年开始的变革改制,整个安聿王朝大洗牌,这些人都曾经是王朝栋梁···
一旁徐元晋开口道:
“疾风知劲草,板荡知英雄,越是朝局动荡才越有他们的用武之处,就像不打仗,士兵也吃不了饭。崔大人,卢大人都是好官,最明白这个道理,不管结局如何,他们都已经尽力。”
和尚不语。
江路云看了他一眼,突然道:
“大师可是在建元五年左右出家?”
这和尚楞了一会儿,双手合十道:“老僧于建元七年出家,施主···”
江路云指了指和尚衣领,那旧袍子包裹严实,和尚脖子上的皮肤只露出了一点点,江路云却道:
“当年无论是禁军还是驻军,皆要黥面,我见大师后颈处有一刺青,虽刻意损毁遮掩,却不能让痕迹完全消失,虽然我认不出是禁军还是驻军之印,但在后颈部刺青是在建元五年到十年的事情,之后所有军中士兵皆要在耳下增加刺青。”
和尚双手合十,眼前年轻人的洞察力和记忆力实在过于常人。和尚见多了惊才绝艳的少年天才,他们意气风发进了金陵,也曾成为洪波中的弄潮儿,可这些年来,又剩下些什么?尽力了又如何····建元是当今皇帝于金陵称帝后所用年号,这个皇帝是如今中原王朝的真正缔造者,他的手下聚集了这片土地最有理想最有才华的年轻人,只是这些人终究是金陵的过客,金陵王城就像是一座塔尖,有新的人上去,就必定有旧人下来。
被江路云提起往事,和尚的思绪飘回到了很久以前,此刻却还是对眼前人道:
“老僧确实曾是军中人,让施主见笑了。”
“大师曾在何处驻军?”
“施主见谅,皈依后不多言前世之事。”
江路云摆摆手,看了看桌上这些牌位,上面的名字他认识一些,但更多的不认识,他想了想,还是问道:
“建元十九年,西北军南下灭亡墉国,战况如何?”
和尚看江路云,双手合十,只平静道:
“异常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