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肆虐的天昏昏沉沉,好像睁不开眼的老人,风从隔壁上呼啸而过,在谁听来都像是悲怆的哀嚎。死了太多人的地方,刮风都是带着一股血味。白发白须的老头就坐在那块写着“明月关”的石碑上,曾经的驿站荒废,向北延伸数里,来往的信使却更少了。
有马经过,往往驮的也是尸体。所谓相逢无纸笔,明月关之北,是死是活,全看造化。
柳笑渔每晚都坐在明月关的石碑上,佝偻着身子,一张黄蜡蜡的脸被太阳烤的皲裂,他用手敲敲座下石碑,说道:
“此碑下埋骨万千,只要是在这里过日子的人,总有一天都是要埋在这里。可是有些人并不想死,没活够又不得不死,你知道为什么?”
那是江路云在定西的最后一年,明月关的月像是长了毛似的烂在天上,每个躺下去和倒下去的人都能清清楚楚的看到。柳笑渔向来对江路云凶的很,在江连岳死后尤其,仗打完了他依旧经常到到明月关。每次都要把那个极不情愿的少年也喊来,今晚也是。
江路云答道:
“因为他们没本事。”
柳笑渔颇玩味的看了他一眼,道:
“没本事?江连岳也没本事?”
江路云道:
“有,可是还不够。”
柳笑渔花白的胡子打结,被风吹过就更是纠缠不清,他虽然长了一张病怏怏的脸,看上去就是半个棺材里的人,可是撑了好多年也没死,江路云要是早两年还怕他的很,现在和他说话倒是有一搭没一搭。
毕竟兄长是柳笑渔唯一的弟子,自己不过是个充数的。
柳笑渔道:
“什么才算是本事够?”
江路云不知道怎么答,在柳笑渔眼中谁有本事?江连岳死了他还要骂一句蠢,江封横扫幽云十六州他也从没说“大将军是个英雄”。柳笑渔是军师,但始终是个冷眼旁观的人,江连岳死后,柳笑渔什么表示都没有。
柳笑渔最后自言自语道:
“没有死就是最大的本事,活到了最后的人才有资格说自己是个胜者。江路云,你马上就要懂得这个道理了,世间功名利禄,好的事物多的去了,命只有一条,没命了这些都是屎不如的东西。”
柳笑渔在樵水之战后第一年,就曾告诉过江封,此时不反,再无他时。当然这是江路云很久后才知道的了,从柳笑渔那学到的却在之后的十年间一直提醒了江路云。别做石碑下万千枯骨中的一具,他要做的是让万千人的生死在他的手中,该牺牲他们时,就要毫不犹豫。
江路云知道柳笑渔一定没死,还在明月关的石碑上坐着,像是在看一个笑话似的,等着自己回去亲口说出,他是对的。此时此刻,江路云摸了摸腰间的刀,冰冰凉凉,好像在提醒些什么。
金蝶儿看了,只乐道:
“江郎可别轻举妄动。”
可是金蝶儿刚说完“动”字,江路云就不再废话,鹿仪出鞘,轻柔至极,划过风中几乎没有声音。《渭水洗剑录》江路云全部浏览过一遍,但从未将招式套用在刀上,在此之前他更擅长用嘴巴解决问题,今日一反常态,先就对女人下手。
金蝶儿大吃一惊,上次之事还心有余悸,她武功不高,善于偷袭,先手被人夺去,当下楞住。马惊,差点将马上人震落,江路云预料中的青光一闪,果不其然在这时刀尖颤动,感到一股力与自己对抗,不是木丘贺,是另一个人。
同等的剑招相见,一把是刀,一把是剑,前者力有余,后者却更契合,同样是《出云十三剑》,江路云自认为还没有池康用的娴熟。
来人穿的夜行衣,显然刚才一直在后面隐藏身形,江路云后退两步,虎口有些痛,但刀依旧紧紧握在手中,他的刀尖只是轻轻滑过地面,同样没有声音,连多余的尘土砂石也没有扬起,他放松了右手,注视着眼前人。
果然是池康。
池康注意到了江路云手中的刀,同样也注意到了半分涟漪都没有荡起的刀尖,刀身颤动的幅度很小,取决于握刀人的手中力度。池康的手被剑神打折过,创面极大,就算没残废也必是影响不小。从刚才那一剑的力度,江路云能感觉出来。
池康低声道:
“太华山···你为何会用太华山的《出云十三剑》?”
江路云道:
“你想看看第十四剑么?”
江路云想放松些右手,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握的更紧。一个爱惜性命的人从来不会轻敌,他感到今晚确实做了个冒险之举,他很少一个人行动,做事也会自留一线,今天先出刀的人却是他。
对面的三人,哪个都不好惹。
但是池康是绝不会让人插手自己的对决,眼前人几斤几两他也要亲自试上一试,剑神殷开山···到底会收什么样的徒弟?
江路云的脸上却看不出他有多紧张,似乎那张笑脸也在轻视着眼前人。池康好面子,上次被殷开山折了骨已让这个疯狂的年轻人回到了上山前的日子,他本来就是个极端固执的人!
这次是池康先手。他是太华山弟子,但是所学甚杂,就连昆仑剑冢中号称仙法的剑式也知一二,只看剑如惊雷,在地上拖动,摒弃了快,换成重剑,江路云没时间想这是哪门哪派的招式,池康的泄愤之剑斩开了风,让江路云的呼吸片刻急促,喉间一寒,身法还在,躲过第一式,江路云刀背向池康,空隙中钝锋重击池康右手创面。
看见血从旧的伤口流出。
但是很少,因为池康的重剑之力让江路云站不太稳。
一剑斩怒风,一刀轻云过。
江路云感到喉头一甜,不去想是什么,强咽了下去,只觉得丹田发热。
金蝶儿像是看穿了什么,只捂着嘴笑道:
“江郎啊江郎,怎不听奴家好意相劝,你看你,内力相冲,难受的要命吧?”
金蝶儿走到池康身后,笑盈盈道:
“池公子,他啊,就是个痨壳子,走了歪门邪道。今天把他杀了,回去和王爷说了,他定是赏你黄金万两,美女如云哟~”
池康舔干净了右手上的血,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
“滚开。”
金蝶儿没讨好,悻悻走开。
江路云不忘保持风度,笑道:
“仙子也太小看池兄了,黄金万两,美女如云,王爷给的了的本侯难道给不起吗?池兄的剑刚才是可以杀了我的,你道他为什么停下?”
池康冷哼一声,道:
“在哪里?”
江路云明知故问,道:
“什么在哪里?”
池康道:
“太华山的《洗剑录》,你从哪儿得到的?”
这本洗剑录应该是太华山哪位祖师爷所创,后世流传于门派内的却只有精简过的《出云十三剑》,池康醉心天下武功秘籍,自然是知道祖师爷留的这一手。
江路云嘿嘿一笑,道:
“我说了,你放我走么?”
池康道:
“你说了,我就杀了你。”
江路云只喊冤,却是心里明白,自己硬拼不得,甲子内功还消化不了,又有个出阴招的金蝶儿在。他道:
“池兄醉心天下武功秘籍,不惜背叛师门下山,与金蝶这种三流人物混在一起。当然不知道,这江湖数我消息最广最灵通,门道也多,朋友也多。你何须问这本《渭水洗剑录》,他在哪儿你怎会不知?”
池康皱眉,他用的最顺手的就是《出云十三剑》,可是太华山这套剑法飘逸有余,杀伤力不够,每一招都留了余地,没一剑都不在要害。他早就知道祖师爷把唯一的孤本送了人,可是三清山上临崖阁中,天下第七手中剑却强过自己···很多。
池康道:
“你竟然从南宫的手中拿走了这本《洗剑录》?”
江路云笑道:
“南宫桓是天下高手榜第七,我有什么本事从他手下过招?这本是我师父送我的收徒礼,至于我师父···”
池康的右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只有江路云看到了。
池康把剑收入鞘中,道:
“你把剑谱给我,我不杀你了。”
江路云道:
“好啊!本来就是你们太华山的东西,我拿着也不好意思。”
金蝶儿气道:
“池康!你想背叛王爷么?”
江路云不紧不慢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打开,上面是太华山不知名的祖师爷题的那首,有关剑,有关人——
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
江路云歪嘴一笑,跳上马,回头道:
“剑谱就在我手里,你若是能追上我,给你又何妨?”
说完···绝尘而去。
池康没有半点犹豫,也跟上。就剩下金蝶儿与木丘贺在原地,木丘贺问道:
“追不追?”
金蝶儿又是捂嘴一笑,道:
“江郎可是个顶狡猾的人,他这一招是调虎离山呢。将军,你说他在这儿是想等谁呢?我们就留在这,看看谁要来。”
夜,越来越深,偏偏,风声却越来越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