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25年的洛阳,依稀可见30年前那场大火的痕迹,从修缮中的中东门进入,两旁街面的商铺已经重建过了,商旅行人虽不如许都般熙熙攘攘,至少也是车水马龙。许多当年的老字号商铺也重新开业,史阿信步迈入洛阳西的英雄舍,四下打量了起来,英雄舍算是较早起用胡床的酒舍,灵帝时西域前来的胡商多半聚集于城西,这家酒舍也就成了西域人最喜的饮食之处。店里最拿手的就是炙羊肉和葡萄酒,当年史阿跟随王越学艺时时常和一些策马凉州的汉羌游侠儿再此饮食。转眼30多年过去了,早已物是人非。
或许不是物是人非,至少角落里那个半眯着眼的老头还是那个老头,史阿踱步走近,吹了声口哨。
老头抬起头,皱纹已经覆盖了脸上所有区域,毛发全都雪白,眉毛已经耷拉到眼角,额头的老人斑已经连成一块。唯一让人记住的是他的眼睛,仍然是一片清明。
“成老丈,您又把英雄舍开起来了?”
“不开英雄舍,我还能做什么。”老头叹了口气,“乱起来那几年躲在山里,远近也没个人说话,冷冷清清的,这洛阳一太平,我就赶紧跑回来,先从小酒舍做起,卖卖浊酒,牛羊脏器,供来往旅人食用。到5年前我攒够了钱,而西凉平复后胡商也逐渐来往,我便买回这英雄楼。只是这生意明显不如往昔光景啊。”
“成老丈,我看你也没什么忙的,正巧今天我就一个人来,不如你陪我喝点酒吧。”周边陆陆续续上了客人,自有杂役引领就坐。史阿就近找了张胡床坐下,招呼成老头过来,成老头也不推辞,盘腿坐在案几另一边。旁边有杂役持酒壶过来,成老头挥了挥手。“你们去把今年新酿的葡萄酒取来。”
“再给我炙条羊后腿,两条羊尾。”史阿闻到熟悉的香味,食欲不禁被勾引出来。
“你还是喜欢羊尾。当年你们一帮游侠儿经常往这里跑,其他人都喜欢羊腿羊排,唯独你最爱羊尾。”
“嘿,当时穷,每次跟他们过来混口酒喝,总不能吃食也混吧,正好羊尾便宜,只能说爱吃羊尾了。时间久了,就真的喜欢上羊尾的味道。只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找到能把羊尾做出英雄舍味道的店家了。”
“帝师还好吧?当年若没帝师的帮助,我一个初来驾到的混血胡儿,也没法在洛阳立足。这么多年也没正经道个谢。”
“师父他几年前已经去了。你若有心,清明时候去洛阳东郊往许都方向的大路上,摆壶葡萄酒就是了。师父在世时也念叨过你的葡萄酒。”
“成老丈。”史阿收起垂在胡床边缘的腿,面对老头正坐好:“我此次前来,有一事相问,这段时间洛阳可有什么传闻?”
成老丈没有接话,接过杂役递来的酒壶,稳稳的倒入史阿与自己面前的盅内。“今年河南地区大旱,葡萄也是歉收,但今年所酿葡萄酒味道却是意外的好,你且尝尝。”老头自己先一口喝干面前盅内的葡萄酒。“夏末的时候街上多了禁酒令,但禁的是粮食所酿的酒,所以我这酒铺生意比往年要好,但据说洛阳令和本地不少商家背后的世家闹了不愉快。秋收前后本有些流民聚在城内外,被主簿胡远召集起来修筑城墙皇宫,每日发些吃食,治安倒也不错。近段时间有人向胡商出手一批贵重品。据说要价不高,且能用玉石换。不少于阗商人大赚了一笔。”
史阿眼睛一转,计从心来:“成老丈,帮我找个认识的于阗玉商,我想探探里面的由头。”
成老丈想了想,对史阿说道:“胡驿这两天来了个老胡商,虽是安息人,但每次上洛也都路过于阗,多少带了些璞玉。那胡商的汉家名字还是我给起的,叫李雄,字息来。你可以去找他看看。到时候跟在他身边,自会有驵侩找上门来。”
史阿称谢,不多时炙羊腿,羊尾也端了上来,两人边喝边叙旧,直到未时末,史阿才结账出门。看天色尚早,便向胡驿走去。那胡驿本就在洛阳外城西,白马寺旁,离英雄舍不远,不到一刻史阿便到了地方。
胡驿门口人比较冷清,西域诸国的商人都已赶在雪天前运货回去了,只有那些更远的安息商人,选择在大汉呆上整整一个冬天,等开春再回家,李雄就是其中之一。
洛阳的冬天并不好过,李雄十分想念气候温暖的安息。在这十月底的时候,这个安息商人就已经裹上皮袄,懒洋洋的躺在胡床上小憩,直到史阿走到面前时,仍没有缓过神来。
“尊驾就是李息来?”
李雄咕哝了句安息话,张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人,用十分流利但带着胡人腔调的汉语说道:“你是谁?我们之前见过么?”
“英雄舍的成老丈让我给你带个好。”史阿笑眯眯的望着眼前这位和他差不多大的胡商。当然也有可能花白的大胡子让这个胡人看起来比较老。
“你是成老丈的人?”胡商眼睛亮了起来,“是有蜀锦的消息了么?”
“蜀锦?这个时节恐怕市面上找不到什么蜀锦了吧。”
李雄十分失望。“既然不是因为蜀锦,成老丈派你来又是何事?”
“我何时说我是成老丈派来的?”史阿反问道,“我找你是有其他事。当然,如果你肯帮我,蜀锦也好商量。”
“你好商量我也好商量。”李雄十分开心,“不知尊驾有何事?”
“此事容易,附耳过来。”见李雄凑了过了,史阿轻声道:“你当如此这般....”
第二天,李雄身边多了个羌族装扮的老人相伴,熟人问起,只道是途径西域时收的羌人护卫,使得一手不错的剑术。没过两天,洛阳各大酒舍中传出一条消息,说是安息商人李雄寻得关系搞到一批蜀锦,无奈从安息带来的货物还未出掉,于是打算先把手中一批路过于阗时买到的璞玉出手。
正如成老头所讲,消息传出来不到半日,便有驵侩上门。见到李雄,那驵侩向李雄行了揖礼,便道出了来意:“尊驾,我家主公听说您要出一批璞玉,特让我来向您打听下消息是否属实。”
李雄目光闪烁,用余光看向一旁扮作羌人护卫的史阿,见史阿轻轻颌首,才细声说道:“的确如此,我手中有一批璞玉希望出手。不知尊上作价几何?”
“这璞玉的价格可以在市价上加一成,只是不知能否以物易物?我家主公手中尚有些贵重物,可折价交换玉石。”
李雄盘算片刻,回答道。“这自然可以,我自安息来汉,便是为了互通有无,不过尚需部分现钱作蜀锦交易。”
“便如此定了,望尊驾明日辰时中带上璞玉至外城南文君舍,双方作价交易。”
那掮客行了揖礼,转身离去。史阿与李雄交谈片刻,统一了一下说辞,便早早回房休息。
第二日卯时刚过,李雄和史阿便骑着马离开胡驿,后面紧跟三辆平板马车,各有一御者,车上用草席盖住未经雕琢的玉璞,大半个时辰后,一行人来到文君舍的门口,那掮客早早便在门口等候,见李雄到来,上来行了个长揖,对李雄说道:“尊驾,货场离此处不远,容在下领路。”
李雄轻轻一颌首,那掮客牵起李雄马缰,领着众人从文君楼南一西行小路前行,不过一炷香时间,便来到一处货场。那掮客叫来几名伙计,领着后面马车前去卸货称重,自己带着李雄和史阿向货场内一处小屋走去。
“尊驾,我家主公片刻即到,屋内案几上放置的正是此次还需作价的贵重品。您可慢慢挑选。”
李雄史阿两人向屋内看去,只见屋内摆放了八条案几,左边三条多是青铜礼器,右边三条则是漆器丝绸。正当中两条案几上物品有些杂,有打磨精细的铜镜,有放在漆木椟中的珍珠宝石,有码放整齐的金条银锭。最显眼的,却是七八个越窑青瓷制瓶罐。李雄眼中放光,全然不顾一旁的金山银树,整个注意力都被那几个青瓷瓶罐所吸引。而一旁的史阿也被震惊了,这些东西怎么看怎么像当年洛阳未毁之前,皇宫内的收藏。
“这,这些都能作价?”李雄像着了魔一样走向放置青瓷的案几,双手伸出似乎想抓起一个青瓷瓶仔细把玩,却停上方不敢下手,仿佛轻轻一碰便会消失不见。
“摆放在此的东西均可作价,尊驾可先上手检查。只是这瓷器需轻拿轻放,此物不必铜器,失手容易摔毁。”
史阿走到掮客旁边,用带着羌人口音的汉话说道:“汉人,我能看看那把剑么?”手指向一旁的青铜礼器堆,一把剑鞘镶嵌宝石的佩剑正静静的躺在那里。
掮客有些犹豫,一旁的李雄回过神来,和史阿交换了下眼神,对那人说道:“让他看看吧,都是铜货,也不怕摔坏。若是宝剑,一并作价就是。”
见掮客不出声,史阿走了过去拿起那把剑,双眼在剑身上搜索的什么。突然史阿眼前一亮,只见那宝剑的木质剑鞘上,隐隐能看到一个“宏”字,这正是当年汉灵帝刘宏跟随王越学剑时手持那把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