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家军大败,仑州小半落入蒙里西蛮族的手里,但与仑州比邻,同时也与蒙里西草原壤接的赵州却战火不燃,究其缘故,正是赵州与蒙里西草原壤接之处的承光第一高山,因最接近天际而赋名的天山。
而龙飞、流光两人,此时就在吴谋所说的这天山之上。
本来天山之高,流光也见识不了山顶奇观,但吴谋却说真正的奇观并不在山顶,他二人实际也不需要攀到多高,所以龙飞将流光裹得严严实实,也就带上了山。
攀了约莫四百丈,山路就开始覆雪了,虽有悖常理,但龙飞并不觉得奇怪,吴谋已跟他说过,天山山腹有一万年冰泉,而他上山,正是为了这一冰泉,眼下气候异常,想必正是冰泉近了。
又向上寻了十余丈,果真让他看见一个深幽无光的山洞,他也不迟疑,探身就近了去。
流光毕竟仍是个孩子,她有些惧怕,紧紧抓着龙飞的臂膀,跟着一步一步挪了进去。
龙飞也注意到了流光的害怕,他虽然没有露出温柔的神色,但还是伸手摸了摸流光的脑袋,轻声道:“不要怕。”
流光乖巧地点了点头,奶声奶气道:“有叔叔在,流光不怕。”
龙飞没有再说话,只是牵住了流光的小手,坦然无畏地向前走。
山洞深不可见底,但越深处却隐隐有了亮光,流光不由露出了期盼的目光,对孩子,尤其是女孩子来说,这简直已经是世界上最吸引人的景象了,连她原本畏惧的脚步都走得快了。
看见流光这模样,龙飞也忍不住微微一笑,原本跟着流光放慢的脚步也恢复了原速。
“哇,叔叔,好漂亮啊!”洞穴深处别有洞天,一湾淡蓝的湖水占据了大半空间,从湖际延伸出的蓝色冰晶爬满了这个巨大的穴室,无数泛着幽兰的奇异植株被封在冰晶之中,宛如一场豪华而美丽的幻梦,流光惊呼起来,疾奔着往覆盖在墙上的冰晶跑去,但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放开那只带着温暖的大手。
龙飞自然也到了穴室的墙前,就连镇定如他,也不禁为这天地间的奇观折服,甚至有些失神,倒也知道吴谋所言不虚,这的确不能不见识一番。
但失神仅仅只有一瞬间的时间,因为原本平静如镜面的湖面突然崩裂开来,涌起了巨浪!
龙飞已经将流光护在身后,手持长枪,慎重地盯着大湖。
流光一个小女孩儿,怎会不害怕这突变,但她一看到眼前如山的背影,就感觉到勇气和安定,她的心也就平静了下来。
惊涛中,一只肌肉虬结的手臂猛然伸出,而手中,一柄巨大厚重的阔剑破浪而出!
龙飞低喝一声,已经上前一步,长枪递出,先发制人方为胜道,他要截住这一柄凶兵!
枪尖如龙,往手腕上咬噬而去,风啸有如龙吼!
但一声仿似震慑天地的吼声将龙吼都压制了下去,而这吼声,赫然是人的声音!
那长约六尺,宽约两尺的巨剑在那只手中就如玩物一般,只见手腕一转,巨剑已经横亘在枪前,是时龙飞也已不能收力,枪尖在剑脊上一磕,枪身曲折出一个弧度!
“着!”龙飞吐气开声,左手往持枪的右手手腕一击,长枪借力上移,枪身一弹,枪尖猛然窜出,穿过巨剑,就往剑后那已经露出身形的大汉身上刺去!
然而大汉空着的左手已经探出,一把抓住了枪尖,接着就见他原本通红的双目慢慢恢复了棕黑色,而大浪也终于平息,龙飞也终于见到了这“怪物”的真面目。
自不必说,他是一个人。
这人面目颇不寻常,双眉若峰飞起,双眼迥然有神,浑身上下肌肉虬结,操使巨剑的右手更是青筋迸出,可见这双手使力之大,而看清楚了这柄剑,龙飞自然也就猜出了此人的身份——血魔李七!
“你是血魔,还是李七?”李七已经收回了左手,龙飞自然也收回了长枪,但他仍旧全神戒备。
“我是李七。”李七跃起轻功,出了大湖。
龙飞不禁暗自点头,过去他可能还怀疑血魔之灾是否谣传,但此刻看到身负重剑,体魄强壮的李七竟然在水面上如履平地,他也是不得不信。
龙飞正想说话,流光却先他一步开口了:“大叔,为什么你看起来那么累?”
李七早就注意到龙飞身后的女孩,此刻听她一问,忍不住叹息苦笑,却说不出一句话。
龙飞有些诧异,这也是难免,他已快中年,在江湖、战场游得久了,人与生俱来、天赋的直觉、感知早已被经验,被心术消磨殆尽,所以他可以看出李七仍有雄心壮志,可以看出李七有他的信念,有不得不做的事情,却看不出他早已疲惫,这或许也是因为如他,李七这般有自己信念的人,都早已经下意识地忘记了还有疲惫这种感觉,自己没有,当然也就不能察觉到别人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而偏偏这种悲哀,却只有与自己完全不同,甚至可能永远也没有交集,永远也也体会不到这种悲哀的人能够察觉。
“你是专门来找我的?”李七站得笔直,手中的噬血剑紧紧握着,他不能不这样做,每时每刻,都有人想要取他的性命,若不是龙飞今日带了流光,两人说不得得分个胜负出来。
“这倒不是。”龙飞摇了摇头,“不过既然碰到你了,那有个消息,就要告诉你了。”
“什么消息?”李七不问龙飞怎么找到他的,因为他不需要问就知道,天下除了那个人之外,没有人还有这个本事了。
“非孤子。”龙飞话不多,只讲了一个名字,有很多事,他并不想让流光知道,她是“希望”,“希望”不应该这么早知道这世间的肮脏。
若说这万年冰泉造就的神奇穴室是当世奇观,那李七此时此刻的神情也几可算得上世上难得一见了。
谁又能想到,一往无前,嗜血乱杀的血魔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呢?
他愧疚,却又理所应当,他愤怒,却又平定安静,他握紧拳头,却只能无奈一叹。
当一个人的信仰,与他的情感相悖,他大概就会有这样的表现。
孰轻孰重,又有谁能定论,让他坚持的理由,和让他放弃的理由,都是他不能忽略,不能忘记的理由,这就是身为人的痛苦,这就是拥有选择的痛苦,所以有些人,宁愿自己没有选择,只能依照着一条路,不断地走下去。
“还有多久?”李七终于强压住心中的波澜,勉强问道,他早就想到非孤子可能会遭遇怎样的事情,也早有了对策,甚至早有了自己的决定,只是离他下决定的时候已经太久了,所以他此时此刻才会再度这样悲伤和矛盾。
“五年。”龙飞回答道。
“五年吗?”李七沉吟,最后嘴角咧出一道弧度,他竟然笑了,“足够了。”
“够了吗?那就好。”龙飞点了点头,他语气虽平淡,但李七的确已被他引为知己,不需要别的理由,只因为他有自己的坚持,却又没有放弃身为人的情感,这就已经足够称之为一个伟大的人。
“还不知道兄台高姓大名,倒是李七失礼了。”李七放下了心中思绪,这才细细打量起龙飞,不知为何,龙飞突然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也正因为这感觉,让他问出了口。
“我叫龙飞。”龙飞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你可能已经忘记了我,不过我倒是记得你。”
李七莫名地从龙飞的笑容里看到了一丝恶意,他的语锋也尖锐起来:“你究竟是谁?”
“我是龙飞。”龙飞又恢复了惯常的表情,只因他的眼角突然瞥到了流光,这个让他真正放下了过去的女孩,然后他又笑了,不过此时却是苦笑,他苦笑着解开了衣服,露出了胸膛,和左胸那个巨大而可怕的箭疮,“这就是你的八弟给我留下的伤口。”
流光好奇地往他的胸膛张望,但龙飞早有准备,他的右手放在伤口左侧,正好挡住了流光的视线,流光也只能收回了视线。
但站在正对面的李七却看的真切,也听得真切。
“八弟……”李七喃喃道,成为血魔的这些年里,他忘了许多,但有些事情,始终没有忘记,也永远不会忘记。三皇子、芬贵妃和芬贵妃收养的,他的八个兄弟,就是他不会忘记的。
“你究竟是谁!”李七的双眼开始泛红,心底深处永不忘怀的记忆带来的仇恨与愤怒,已让他快要从李七变成血魔了!
“不要吓坏了孩子。”龙飞温柔地捂住了流光的双眼,“我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当年冲进太子府,也不是我决定的。”
李七紧咬着牙关,皱眉道:“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没为什么。”龙飞摇了摇头道,“就是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我的确应该知道。”李七深邃的双眸里不知道有什么在回转盘旋着,“而且我还应该记得。”
龙飞不再说话,只是放开了捂住流光的手,转而牵起她的手,就往外走。
“你要去哪?”李七问道。
“随便走走。”龙飞留下四个字,和他的背影。
李七就看着龙飞离开,也不说话。
他放过龙飞,当然有流光的原因,但最主要的还是他的时间已然不多,他没有精力分散到其他人身上,何况龙飞说得对,罪魁祸首只有一个!
“流光,你想上去看看最接近天空的地方吗?”龙飞已回到了山腰处,仰望着高耸插入云端,闪耀着冰霜之色的山顶。
“嗯,想!”流光用力点了点头,这并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因为她感觉到龙飞自己想要去这天山山巅,她不知道龙飞为什么要去,又为什么一定要她陪着去,但流光希望龙飞能够做他想做的。
“巅峰难至,你能承受痛苦,筋疲力尽,熬破寂寞吗?”龙飞喃喃,却不似问流光。
龙飞看着山巅,流光却看着龙飞:“我能承受痛苦,筋疲力尽,可是我不想离开叔叔,也不能熬破寂寞。”流光知道寂寞是什么意思,她曾经真切地感觉过,所以她听到这两个字,就回想到寂寞时的感受,自然而然地理解了。
“呵呵。”见到龙飞以来,流光第一次听见了龙飞的笑声,她很奇怪,龙飞的笑声很温暖,很好听,笑容也很好看,为什么就不喜欢笑呢,不过她没问。
笑了两声,龙飞没有说话,只是仍旧牵着流光的手,缓缓下山。
“叔叔,我们接着去哪?”
“剑锋顶,两仪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