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有几个地方名头很大,却鲜少有人知道在什么地方。
两仪观就是其中一个地方,有一些见多识广的人,知道它在剑锋顶,但这其中,只有极少的人知道,剑锋顶在泸州。
泸州紧靠赵州南边,因无数险峻山峦林立,所以除了州府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县城,整个东边更是人迹罕至。
不过再人迹罕至的地方也不能阻挡一种人的脚步,龙飞显然就是这种人。
他此时此刻正带着流光翻越一座一座山丘。
龙飞武艺高强,身体又健康,体力自然丰沛,但流光还只是个少女,又不曾接触过武学,所以这一路走来,她已是气喘吁吁,香汗淋漓,龙飞注意到了这点,但他却没有停步,只因为流光没有讲,只要她不讲,他就不会停下休息,这不是龙飞不体谅流光,毕竟他早已放慢自己的步子,始终和流光并肩。
这是尊重,对流光的尊重,对龙飞来说,尊重比起爱护更加重要,而如龙飞这样的人,一向不知道该如何对自己爱的人,所以他只能将自己认为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相赠。
而流光之所以不说,也不是因为不服输,更不是因为赌气,同样是因为爱,因为她还小,她什么都给不了龙飞,所以她只能努力让龙飞做自己想做的,所以无论龙飞是快是慢,在做什么,她都不阻止,不去改变。
这两个相互付出自己的爱的人,他们的爱和他们的方式可能他人不了解甚至误解,但他们享受着自己的状态——用自己的方式去爱自己爱的人,这岂不就是人们真正的天性,存在的意义吗?
龙飞不喜欢说话,流光没力气说话,两人就一路走,一路沉默,但却没有丝毫尴尬,相反还格外自然,正如这沉默中呈现的真实的情感。
然而流光终究是个孩子,还是个女孩子,她终究会累得一步都走不动,硬撑着甚至可能直接昏阙,龙飞的尊重似乎反而会令流光受苦。
但连世界都不愿意让爱带来不好的后果,所以他们的眼中出现了一片世间难见,美丽的花海。
这真的是花的海洋,姹紫嫣红的花朵在风中怒放着,舞蹈着,带着芳香,涌动着生机,令人沉醉,让人痴迷。
花,似乎是女子的偏爱,而龙飞,是男人,是战场上的男人,男人中的男人,他们天生就不搭,但世间的造化是如此地神奇,当矛盾的双方在这里相遇,龙飞心中关于花的固有枷锁猛然碎裂了,他感觉到了美丽的力量,他虽然是个固执的人,但他从不欺骗自己,所以他选择驻足,因为他真切地被这股他从未想象过的力量感动了——这是完全不同于他脑海中代表强大,代表占有的力量,这是属于生命、属于无私的力量。
连龙飞都停了下来,流光就更不用说了,她惊讶地瞪大双眼,惊叹声明明已经在她的喉间,她却不能将其发出,她的身心都已经凝滞住了,而花香毫无滞碍地涌进她的身体,让她疲惫的身体都有了一丝轻松。
看着流光这幅模样,龙飞温柔地摸了摸少女的小脑袋:“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
流光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她一放松,也终于撑不住,一屁墩就往地上坐去,幸好龙飞还牵着她的手,稍稍一提,让流光的堕势一收,最后轻轻地坐在了地上,之后他才盘腿,坐在了流光的身边。
“哈哈,这位小姑娘倒是厉害得很那。”龙飞和流光两人正陶醉于天地间奇妙的造化之中,突然有一个声音响起。
忽逢突变,龙飞腾地站了起来,而流光这小丫头竟然还比龙飞镇定的多,这却并不是龙飞胆小,而是因为他知道说话之人势必是武道行家,因为龙飞之前竟完全没发现有人就在此间!
“这位朋友,何必紧张若此,黄某可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那个声音又响起,之后一个胡子邋遢的男人就从花海里慢慢站了起来,“何况黄某费尽心思拾掇的这一处花海,可禁不起折腾。”
“大叔,这片花海是你弄的吗?好漂亮啊。”龙飞还皱着眉头没说话,流光就兴高采烈地出声,她丝毫不怀疑男人话中的真伪,只因在她的世界里,没有欺骗,只有信任。
“哈哈,正是大叔我的杰作。你们真是好运,这片花海也就刚开了没几天。”男人哈哈大笑,言语里充满自豪。
“这片花海想必也费了不少时间,如此看来,阁下倒是悠闲得很那。”龙飞也终于开口,话里稍作试探。
“也不算太久,我来此地,大概有几月了。”男人又笑了笑,摸了摸下巴的胡子,饶有兴趣道:“只是此间人迹罕至,两位这是要去哪呢?”
“这也是我想问的,这边人迹罕至,你又为何在此地?”龙飞不回答,而是语锋锐利反问道,连流光都感觉到了一丝不妥,眨巴着眼看着龙飞,不知道他为什么这幅态度。
“哈哈。”男人又笑,大笑,接着声音渐轻,最后完全收了笑声,仿佛想到了什么,只留下脸上一抹苦笑,“天下熙熙攘攘,我就是为了寻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你说我为何在这里。”
“那我们就不打扰你。”龙飞听出了男人语中的悲戚,似有所感,拉起流光就要离开。
流光很疑惑,但没有说什么,径直跟着龙飞。
“且慢。”不曾想,男人又挡在了龙飞面前,笑道,“何必急着走,我看小姑娘也累了,不如就在此地休息一二。”
龙飞摇了摇头,却没有拒绝男人,而是坐下,看着男人道:“黄麒善,天下无处不可躲,你躲不了,只是因为你自己的缘故。”
流光依旧搞不懂龙飞为什么说这句话,她不解地看着龙飞,丝毫没有注意到她对面的男人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朋友究竟是谁,怎么知道在下的名字?”
男人正是黄麒善,本是续光朝时一品带刀侍卫黄谷木之子,黄谷木被当时的二皇子,即现在的天启帝陷害后,他就流落江湖,经历颇多,也曾用过无数假名,直到几月前方才还复本名,来到这泸州山峦之上,他实在想不到竟还有人能直呼出他的本名。
“反正你已无心江湖,为何又要问这许多呢?”龙飞突然叹息,“凡事皆有因果,你知道的多了,自然就会被卷入其中。”
黄麒善再说不出一句话,他知道龙飞所说不错,自己每每想要退隐,总是又卷入事端之中,虽说有几次是因他人缘故,但同样难说不是因为卷入了因果之中,想到这,他也只能轻叹一声,坐了下来。
这其中一头雾水的只有年幼无知的流光,她歪着脑袋,看着龙飞,问道:“叔叔,因果是什么东西?”
龙飞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柔声道:“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黄麒善看着两人,忽又轻叹一声,道:“江湖这么大,却没有黄某避身之所,既然如此,那便再投身江湖,又有何妨?”
龙飞皱起双眉,他实在想不明白,听了自己一番话,为什么黄麒善会想要再入江湖,但他没有问,他本就不喜多管他人是非。
偏偏黄麒善自己却解释起来:“黄某于江湖多年,受恩无数,更欠下许多,若要脱身,那便是忘恩负义之徒了。”
接着他长笑一声,站起身道:“大丈夫生在天地间,若不能秉持本性而活,若战战兢兢而行,唯唯诺诺而言,那便枉称大丈夫了!”
流光还在诧异,龙飞却已经了然,只因他和黄麒善本就是同一类人,想必是流光的天真童稚,唤醒了黄麒善的赤子之心,这才让他放下过去,只为了现在,只为了本性而活,龙飞也站了起来,因为尊重,对强者的尊重。
黄麒善嘴角露出一抹笑容,他分别向龙飞和流光拱了拱手,笑道:“多谢这位兄台和小姑娘了,黄某有些事必须要做,这就先走一步了。这边花海虽是美丽,但终究乃是人为,并不长久,再几日便尽凋零,两位可早些离开,世间美丑兼具,还是莫要见到凋零可悲,只记住美丽的好。”
“再会。”龙飞不接黄麒善的茬,只是拱手与辞。
黄麒善摇了摇头,知道龙飞所想与自己不同,也不多说,自纵身往东南方向去了。
“叔叔,我们要走了吗?”流光问仍旧站着的龙飞。
龙飞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将这片花海都记住了吗?”
“记住?”流光眨巴着眼睛,她不明白龙飞说的是什么意思。
“对,记住,你什么时候把这片花海的每一分,每一寸都记住了,我们就走。”
几日后。
“不要哭了。”山道上,龙飞轻抚着仍在不断哭泣的流光,但话语里却还是生硬,他显然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小女孩。
“嗯。”流光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答应了,但她眼里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出来,她甚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明明自己孤身一人在荒野上觅食的时候都不曾掉过眼泪,但就在花海成片成片地凋零,而自己还没有记住那些美丽的时候,她的眼泪就如决堤一般倾泻,就算闭上眼睛,也只能被泪水轰开。
“你还记得多少?”龙飞问哭泣的流光。
流光猛然愣住了,因为她脑海中的印象,越来越浅了,原本她已记住了大部分花的颜色,形状,芬芳,而如今,却隐隐只记得大片大片的颜色和模糊不清的香味。
“不用介怀。”龙飞轻声道,“你只需记得你见过它们的美丽就好。”
“真的吗?”流光有些怀疑,她记得明明是龙飞让她去记住花海的。
“对,你的人生还很长,还会忘记很多事情,但只要你不忘记你经历的美丽,无论记不记得住这美丽具体是怎样的,就好。”龙飞并不是安慰流光,而是说实话。
“嗯。”流光用力点了点头,她有些明白龙飞的意思了。
“那你还记得那片花海枯萎之后的模样吗?”龙飞见流光情绪稳定了,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忘不掉。”流光摇了摇头,面目悲伤,生命的凋谢,是她不愿意看到的,但不愿比情愿,可悲比可喜总是难忘怀得多。
“不要太在意,众生总有一死。”龙飞心中有些怀疑,看着这样的流光,他不知道自己让她留到花海凋零之时的举动是对是错。
“嗯,流光明白。它曾经那么美,就够了,对吗?”流光点了点头,脸上也荡漾出灿烂的笑容。
“对。”龙飞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心中却十分惊诧,最后还是肯定道。
“可是叔叔,那位黄叔叔这么做,究竟应不应该?”流光突然想到了什么,不过又不怎么肯定,声音也有些犹疑,“也许它们并不想要这么美……”
龙飞怎么也想不到流光竟然会问这个问题,他竟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良久,他才出声道:“有很多事情,是没有定论的,究竟应不应该,我也不知道,可能以后,什么时候,你自己也就知道了。”
“嗯。”流光乖巧地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流光一不说话,龙飞也就沉默了,两人就以流光的步调不断地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