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风,无情的嘶吼着,那来自北方的阴风,总是能够令人不自觉的透胆而寒。
冰雨,淅沥绵绵。从一开始的细雨,不知觉的,竟是渐变点大,任性的敲打在整个天地之间。
天地,一片混沌,景物隐隐绰绰。云雨意浓,使的放眼望去这凄凉的战场一片空濛…
在那尸骸堆山,锦旗横秋之中,一抹银色光彩浮曜而动。
一匹黑鬃骏马,颓首无声踏蹄。在这黑鬃骏马之上,则是一名银盔亮甲的少年。
殷红血迹将他的银色甲胄一片斑驳。缨带累雨,低靡垂落而下,不复往前飘曳出彩。一杆银枪濯雨吐光,逼人的寒气未敛丝毫锋芒。
少年抬首遥望,在那霄雿之处,阴翳埋空。雨点滴落在他的脸庞上,拭去了血渍,露出了那张英气逼人的容颜。
他看去十七八岁,正当芳华,只是那双充满迷惘的眼眸,却有诉不尽的凄楚衷肠。
战场单骑,银甲孤曜,唯有那一柄长枪,迸发凶光…
遥远的地平线之上,四面八方征云汇聚。旌旗猎猎,马蹄隆隆。不过倏忽间,黑压压一片,如同海潮一般围拢而上,将这银甲少年陷入垓心。
“陆子清!你已身陷绝境,还不倒戈卸甲,速速伏诛!”
少年岿然不动,回以睥睨。对于后者言语并未置理。望去漠漠昏黑的苍穹,他心绪飘飞…
金銮殿上坐君王,玉墀阶下拜文武。列左右,序品层,一俱朝服色纷呈。那君王,着冕服,戴冕旒,势凛凛,貌堂堂。威言低回处,百官肃无声。
朝班之中走出一人,年岁独青于众。他剑眉星目,英挺逼人,乃俯伏阶下曰,“陛下,臣有事启奏。方今天下未定,北荒异人残喘,臣敢不效驽骀,扫清余碍。山河奠定,使国祚绵长,永享太平。”
“恩…此言有理。”
一旁走出一人,他跪下阶前曰,“陛下,此事万万不可。经年久战,方得今宽。是当稳固内政,调雨顺风,扶绥凋敝,切莫兵镝。臣敢不避斧钺之诛,冒死直谏。若依少将军之言,恐复梨老无靠,稚子两抛。兵燹无休,纷乱春秋。况异人凶蛮,骁勇敢战,本就残喘之息,若是斩尽除决,必当负隅顽抗。届时,只怕画虎不成,反累及黎庶受丧之苦。”
“臣恳乞陛下发兵北上,铲除余孽,永除后患。切莫轻信谗言!”
值时,又一人走出朝班,曰,“陛下,古有言,武不涉政。少将军之言实有僭越之嫌。一味发兵,意欲何为?”
“甚么!老匹夫!”
少将军肃然而起,面露怒色。他曳开虎步,单手将其高高提起,刚欲摔下,却又有一人步出朝班。
这人怒而言曰,“岂有此理!天子尊前,大臣撕架,体统何在!陛下,臣以为此言有理。方今天下初平,不宜兵戈。少将军以下犯上,罔顾颜面,大为不敬!执言凛势,持强不仁,大为无礼!孤意发兵,蛊惑圣听,大为弗轨!”
“你!吞云吐雾,谲诡利辩。言白道黑,安在缨绂!”少将军扬起手就要打,却只听的一声怒喝,“住手!陆子清,你一而再欺君罔上,朕颜面何在?”
他收住手,乃俯伏而下曰,“陛下,他等三人结党一气,出言污蔑,臣自幼跟随父亲南征北战,功绩赫赫,披肝沥胆无一怨言。而今被人混淆是非,如何忍得!”
“你无需多言。朕意已决,停息兵戈,稳固社稷。你且退去吧…”
他如何不明?前气未消,后怒复起,乃大骂曰,“昏君!是非莫辩,远贤近佞!不时异人死灰复燃,兵临城下之际,厥罪惟均!”
“好你个厥罪惟均!来人!陆子清詈言欺君,拖将出去枭首示众!”
便在这时,在那朝班首位步出一人。
这人皓首鲐背,整冠肃衣,俯伏在玉墀之下。他高擎玉笏,山呼萦回,声同老苍,“陛下,暂且息怒。少将军一门世代为将,功勋无数。经年战乱,而今惟余一脉。臣恳乞陛下怜他战功累累,宥其馀生。况少将军年幼,不知世务。仅凭一腔热血,一腑慷慨,这才是非口出。不若将其卸甲归田,复者谋定而后用,庶几可靠。”
“恩,此言亦自有理。就依老丞相之见,将陆子清迁黜归乡!”
朝散之后,陆子清寻去老丞相,作揖表礼,曰,“老丞相,还多谢搭救之恩。唉,我一时气恼昏聩,出言冒犯圣上。想吾父,一生戎马,赴死沙场亦无悔恨,而今却下放乡野,再无面目见祖上矣。”
老丞相曰,“少将军,我知你素秉忠义,只是性如烈火。朝中事务繁复多变,党派相争无休。你一门功绩了得,他等不痛快,自然恼你。我已暮年,不复以往,今日我能保你全因我即时返乡。”
“忝座三朝,寸功未立,俟其他髦俊后位,以便大展经纶…”
他闻言,大为诧异,曰,“老丞相尚自矍铄,此是何说?”
“唉…陛下有意持衡。今日之事,怕是个中还有隐情…”言罢,老丞相便是拂袖而去了。
陆子清思量良久,仿若痴癫一般,独步行走在帝都之中。路经一酒楼,乃进入其中,要了酒菜,自顾狂饮起来。
忽然他见楼阁之中,有骚客文流提咏,借着酒兴,便欲大泄心中块垒。便叫来笔砚。
合着酒,磨了墨,润了笔饱,他便搦管挥毫,往上写到:
山河常健在!日月正乾轮!
雨雾迷荆杞,春秋会近邻。
和家无为散,富贵岂还贫。
利槊通荒岳,苍星累破军。
安能徒苟且,笑却历亡人?
他写完自顾嗟叹,奈何如今事实,又复何如?
墨留残毫,他提笔转身看去危栏之外,那里一片向荣,人流涌动,大是紫陌红尘之好。
暮春时节,柳绵好动,残红潜消。不禁临风触目,伤切感怀。又复写去:
酒不醉人人自醉,花难常开开易碎。
云浮水流无趣味,一旦丘壑遥相会。
人言道,世苍怀,可曾知,易自该。
自古江山更易度,却道功成未有成!
匹马单枪征做客,饮红甲胄不知饿。
帷幄餐风甘薄索,枕卧戎机今陨落。
父曾言,卑为才,君不知,莫与怪。
身前身后转头空,君若有意老复来!
酌酒罢,更一杯,碎影凭栏高飞心却在。
写完之后,他将笔放下桌上,痛饮一杯,拂袖去了。
半月有余,他卸甲在田,常时闲然坐日,苦虑仰月。本欲含煦哺腹,了度馀生。不期兀然兵书,奉敕北上。只是,却与一万兵甲,力抗蛮夷数万雄师。
他忻然喜荒,莫整戎装。手执金诏,星月赶朝。却不知,此经一去,正是那:
尘生步下风,意喜忘诏混。
跪死途边马,争当士代人。
……
紧了紧手中长枪,他擦拭脸颊上滴挂成珠的雨水,复拉起缰绳,拨转马头。锐利吐芒的双目,冷冽的犹如万年玄冰。将长枪遥指对面那将领,他淡漠发话,“你是何人?又有何能?敢猖獗言辞,令我卸甲伏诛?”
“吾乃…”
这人话未完全,就见他拨枪杀来。
便是连兵戈铿锵之音也未能发出,这人已经横飞落地…
“哼,无名小辈,岂敢入我耳闻?”
荡下枪身上的红绸,他鹰视八荒,浑厚发声,“吾!陆子清之命粲然在此,尔等可敢来取!”
“杀!!”
喊杀震天而起,冲霄贯斗。四面八荒,惟见黑云涌动。闪亮的兵戈,寒气肆意。汹流的疆马,撼动荒地。只为寂灭那垓心之中,一抹将星…
不知几许,他恍然清醒。上下审查,见自己身形飘忽,前后透影。再看去周围。
但见青山隐隐,素绸弥绕。玉床带枕,迢递声枭。这般自顾观玩起来,惝恍间,忽听到阵阵歌声入耳。他循幽向前,那歌声渐变清晰起来。
愈行愈近,他见一枚老叟,身穿朴素,顶戴箬笠,坐于潭边青石之上悠然垂纶。
这老叟歌声曰:
日月随时开,四季无分度。日白好懒观乘景,日昏霞岚莫采薇。月东闲坐细星雨,月中趣竟弈周翁。春闻芳菲吐,夏迷荷花渚,秋步金菊路,冬猜腊枝处。闲垂钓,独垂钓,闻世间,淡世间。悠然一杆,钓去人间浮生道。
他闻其歌声新奇,知道不俗,不禁上前作揖打问,“老丈,晚生有礼了。”
这老叟侧头看去他,乃笑而问曰,“少年郎,你来自哪里?又缘何来到此间?”
“我缘本将门子弟,忝列朝班。因一战事,陷人圈套,故来到此间。适想来,此间莫不是地府阴曹耳?”
老叟笑答,“此处非常。洞洞灟灟,时时顿顿,外外**,合合分分。乃自成一体也。”
他复问曰,“尝闻人死魂散,魄飞六合。理当赴冥受审,后转世投胎。而今真个怪事,怎的落入此间?”
老叟曰,“此间如何不好?不论世事,不落尘间。少年郎,你可听我言来。”
老叟言曰:
观花玩水两不误,日新月异自分明。
花开几片浅尝齿,浮舟水上日月侵。
时能青芜酣睡醒,恰许羽鹅啼啭灵。
浊酒一壶醉,烂醉心知数。
耳边风细语,便得惊蛩处。
抓去惊蛩编竹瓮,闲来对影交促织。
谩道玩遍此间好,数语莫得无穷妙。
经我言,自当知。
天地头足两边,日月双肩能连。
两袖风浸股饱,背带星云腰兼。
目睹霞飞雾起,耳听江水临前。
一杆老竹垂线,钓罢古今人间。
少年郎,受我言,不如甘心就淡薄,自有清风赛人间。
他听罢老叟言语,曰,“老丈之言自有道理,然我方今二八,如何此般老性?况我缘本军涯多年,停云闲就,不啻于猛虎荒丘,蛟龙浅流。”
“是常言,大丈夫带三尺之剑,或建功立业,或拯溺救焚。何得委于无奈,屈居一处?不若早些投冥,些许年后,亦可顶天立地,肩扛日月,抱人鼎鼐,腰环山岳。”
老叟闻言发笑,曰,“也罢,少年郎,你心有不甘,全因生前执念。而今你我相逢,亦自有缘。我与你一物。”
老叟悠然提竿,但见钓将上来一物。
这东西黑不溜秋,有成人手掌大小,外形分辨乃一口钟的模样。细看去,俱无光彩,亦无镌刻。
他接过老叟抛将过来之物,问曰,“老丈,此是何物?破烂一般,不复用也。”
老叟笑曰,“少年郎,你有所不知啊。似这类物事往往藏拙于外,金玉其内。浊眼凡胎,岂得其中玄妙?我有诗曰,你可好听。”
老叟诗曰:
洪荒太古最神灵,会与千般就胜名。
光放无极容海岳,音传半调越天庭。
祥翎莫与盘云彩,野兽无分俯爪尘。
往日真威不复在,且教钟落号苍鸣。
他不甚明了,只是谢过老叟,复问去,“老丈,不知我这一去何如?”
老叟笑曰:
少年郎,受我言,自然知。花开几度复春秋。金鹏折翅更千里。当年少,哪多愁?却时有,殊不知?人生若得千般许,大道何由通龃龉?
闻言,他畅然一笑,曰,“自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