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盛熙史》讲:昭盛十五年,十月万寿节际,祺王皓祈卿联合荻襄起兵谋反,孤竹双后惨死于刀下。幸得君家救驾及时,方保住盛哀帝皓翊卿、达玉长公主皓玉卿、娴妃鱼玘珞及腹中皇子之性命。盛哀帝心生感念恩人,故嫁妹于熙崇帝君璃笙。盛哀帝回顾在位之时朝政被太后把持,致使臣不服君、民不聊生,无颜再立于帝位。退位让贤于君驸马,自请为布衣隐居山野。娴妃鱼氏与哀帝伉俪情深,追封婉仪皇后。后与哀帝共隐山野,再无消息。
君家在皇室保卫战中殊死拼搏,居功至伟。君家长子璃笙继位为帝,改国号为熙,年号为辰元,意取新朝堂的光明开端;君家老父君尚因重伤无解身亡,追谥号元,百姓敬称熙元帝;君家女璃嫣为长公主,赐封号初云,并依照元帝遗命嫁予新任左相南宫翎为妻,二人生活和美,为人艳羡;前朝左相义弟柳璧封为郡王;前朝长公主皓玉卿封为贵妃,赐封号忆,而后位空悬,并此后君璃笙再未选秀。民间对此议论纷纷,世间女子皆艳羡忆贵妃虽无子依旧得陛下常年恩宠。可有人却猜测忆贵妃并非皇上心中之人,故不封后。亦有野史记载君璃笙登基前曾为流邂琴师,与当时艳绝天下的舞中仙蒹葭相恋。可惜红颜薄命,蒹葭在那场动荡中不幸身亡。而忆贵妃的“忆”字,明面上乃追念哀帝,实则追思红颜。
然熙崇帝在位十二年,先是铲除孤竹世族,后励精图治,爱民如子,国力由衰转盛。又废除贵族世袭制度,启用寒民子弟为官,国力空前昌盛,周遭郡县不战而臣。百姓高呼其乃千年难求的盛世明主,可叹贵妃无后,大好江山又将又何人继承?
辰元二年,初云长公主喜得一子,其子三岁能吟,四岁能诗。自幼聪慧过人,恭顺仁爱,颇讨皇帝及忆贵妃喜爱。随过继膝下,改名君卓,册立为太子。君卓六岁起便由熙崇帝亲自教导,能通政事;八岁时对于治国之事便大有见地,常被皇帝臣子赞叹。
辰元十二年,正值阳春。
肃肃花絮晚,菲菲红素轻。日长雄鸟雀,春远独柴荆。
“这世上最神奇的事物便是春风,能绿了柳叶,红了杜鹃;能吹起芦花,惊扰鸥雀;也能拨动回忆,扰乱心弦啊。”
昭阳殿内,一道明黄身影立于窗前叹息。身边并无服侍之人,只有一个看起来只有九、十岁的少年。君璃笙的面目早不似年少时那般如旭日暖阳的和煦,少了几分恣意的随性,多了些许无怒自威的严肃。可尽管他再怎么无语自威,在有些人的眼中他依旧是那个满腹经纶的多情少年。
“皇帝舅舅是想起梦姑姑了么?”身边少年年纪虽小,可面容清俊,长相颇似南宫翎。只那一双眸却比南宫翎的更寒亮如星,分明就与君璃嫣一模一样。正是人小鬼大的君卓。君璃笙被道破心事,却也不恼。只幽幽的道:“曲罢归来不系船,清风漓水可堪眠。纵然一晌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朕只记得与你梦姑姑初见时是在漓湖边上,虽是夏末,却也是在一个如此温暖明媚的日子。她一身的绿衣,弹着泠泠小曲,倾诉着不堪屈候的忧愁,比那清明的水更温柔。或许从那刻起,她的嬉笑嗔怨便都在我心间流连了吧。”一边说着,这位严以待己的君王流露出难得的温柔神色。
“缘分天定,想必皇上自那一刻起便与仙儿系在一起了。”君璃笙转身,才发觉一素衣男子悄然走至身后。那男子面目如仙,清雅若月,肖似君卓。正是满朝唯一一个可随意出入昭阳殿的臣子:左相南宫翎。命人将君卓带出去玩耍,昭阳殿内只留下两个各具风采的男子,又仿若回到流邂坊重新开张,梦落仙一舞艳天下的那天晚上。尽管岁月如梭,十二年的光阴却仿佛未在二人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只是尘埃落定,时光琢磨,光华内敛。无论是南宫翎还是君璃笙,都少了几分年轻时的气盛与轻狂。可提到那个惊艳了岁月的女子,两人在外人面前本很是霸道的气质却莫名变得温柔。只不过不同的是一个是对妹妹的宠溺,一个是对心上人的爱怜。
“蒹葭已经走了十二年了……如果她还活着,我们的孩子也应当有卓儿那么大了。”君璃笙望着君卓离开的方向,痴痴念道。
“陛下至今依旧割舍不下么?”南宫翎言辞坦然,仿佛只是在话家常一般。
“那是自然,否则为何朕与忆贵妃成亲那么多年了依旧有名无实。说起来,朕负了蒹葭,也负了她。朕何尝不知她对朕真心一片。可是每当午夜梦回的时候,朕总是不禁想起送飞扬和小鸢离开皇宫的那个月夜。她强颜欢笑的模样,痛的让人心碎;还有那日清晨时的一碗清粥,与那一抹低头娇羞的温柔。”君璃笙目光飘远,仿佛深陷回忆。
“还记得蒹葭去的那天,皓祈卿问朕赢了天下却输了她的滋味如何。朕当时只觉得悲痛,不觉其它,如今想来反而觉得那是一种孤寂。没有了蒹葭,这昭阳殿哪怕是阳春里、在暖阳照耀下依旧是寒冷刺骨的。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朕想朕宁可不要这天下,也再不会放开她了。”
听了君璃笙的话,南宫翎若有所思。只听他突然转了话题,淡然道:“陛下可知漓湖为何取名为‘漓’么?”见君璃笙好奇的望向他,南宫翎便继续道:“因为那里本就是一个充满着醉生梦死的人间天堂。无论是欢笑也好,悲痛也罢,人与人的结局最终都逃不过一个‘离’字。要知道天堂的对岸,便是那幽惑昏暗的无间地狱。”
“你是在劝朕放下?”君璃笙疑惑,却见南宫翎淡然微笑摇头,解释道:“恰恰相反,微臣的意思是……”微顿,南宫翎蓦然下拜。
“或许踏出了那一步,便由地狱到了天堂也未可知。”
“你这是何意?还不快起来。”君璃笙连忙伸手去扶南宫翎,却被南宫翎拒绝。反而执拗道:“请陛下听我一言。”
“嗯?你讲。”
“请陛下恕臣欺君之罪。”南宫翎深深叩首,反倒搞得君璃笙摸不着头脑。
“这是从何说起?”君璃笙莫名看着他,只见他抬起头,一双清眸满是清明与真挚的歉意。南宫翎面目动容,沉声道:“请陛下私访清璃城吧,那里有你想见的人。”
“什么……你是说……她?!”君璃笙震惊,平日里威严的脸上此时写满了不可置信。只听南宫翎缓缓道:“是。其实仙儿敬给孤竹语的那杯酒里并没有毒,毒是下在杯子表面的。因此,只有握了酒杯的人才中了毒,而仙儿喝的却是壶里的酒。”
“不可能,若她没有中毒,却为何一副死相,毫无生机?”
“因为那酒中,下了将离。将离,不过是让人陷入假死,只要三日内服了解药便可相安无事。而当时那解药就在小鸢身上,微臣与初云长公主都亲眼看到她醒来的。”君璃笙听后先是面露喜色,可后又变为疑惑。
“既然如此,那为何她不肯来见朕,你们也都帮她瞒着朕一人?”见君璃笙语气中并无恼怒,南宫翎暗叹这个曾经张扬浮躁的男子如今当真被磨砺的沉静隐忍,变得能屈能伸,颇有帝王风范。难怪能被百姓赞扬为“千年第一明君”。可为了妹妹的幸福,他就当一回佞臣吧。幸好卓儿颇有出息,只是年纪尚小,再过几年必不输给君璃笙,也算对得住天下百姓了。
“那是因为,当时她知道了你被迫娶忆贵妃的事情,怕你为难。但她说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选择的,选择让你与皓翊卿相识并成为至交,而要用这种方式名正言顺的继位;选择亲手毒杀孤竹太后;选择醒来后不与你相见,免得生死相累;选择已这种方式离开你的世界,孤独一世。所以她并不怨你,只怨她自己的软弱,不敢再面对你,面对这孤冷无情的厚墙深院了。所以她就走了,她说她啊,就是一棵漂泊无依的蒹葭草,但她依然庆幸苍天厚待,让她在最无依无靠的时候遇到了你。”
“她……在哪里?她还好么?”那双清眸变得湿润,君璃笙突然觉得视线有些模糊。
“她好不好,陛下亲眼看过不就知晓了。至于她在哪里,微臣只能说,她就在清璃城内。陛下只要有心,就一定会找到她。”
辰元十二年,四月初。被百姓尊为千年第一明君的君璃笙因病驾崩,追谥号“崇”。太子君卓继位,改年号康延。生母君璃嫣为端静太后,继母皓玉卿为贞淑太后,生父南宫翎为摄政王。群臣百姓哀悼万分,自行设灵堂祭奠。连续七日,满街白绫黄纸已悼哀思。然幼帝君卓继熙崇帝仁爱之心,年轻有为。待其十七岁摄政王还政后,便延续辰元年间昌盛之景,使得熙朝国力兴隆,百姓祥和。史称辰康盛年。
康延元年,四月下旬某日。
尽管朝代更替,岁月变迁。可清璃城淳厚朴实的风土人情不变。依旧是那个细腻多情的江南明璃,依旧是那个碧波荡漾的温柔漓湖,依旧是那个红火热闹的传奇流邂。
清璃城百姓对流邂坊乐师出身的君璃笙的事迹无不津津乐道。自君璃笙称帝后,原坊主染月便离开流邂坊,不知所踪。然而流邂坊却未因此萧条,可却无人知晓新来的坊主究竟是何人。听闻新坊主眼光独到,入流邂坊学艺条件极为严格。但能被新坊主挑中调教的舞姬乐师无一不成为一方大家,倒为这个新任的坊主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如今流邂坊最耀目的舞姬乃是新坊主的亲传弟子,被雅称为“凌波仙子”的流萤,而旧岁里艳极一时的舞中仙却似乎被岁月遗忘。
是夜,湖上灯火点点,独流邂繁华。喧嚣明月,缭乱蜓蛙。恍惚半世醉梦,换取一朝相逢。
流邂坊上摩肩接踵,堪比当年公子染月首次献舞时的场面。黄衣男子站在当年的那个位置,不禁感慨唏嘘。问了身边的小厮何故如此热闹,谁知那小厮只看了他一眼,反问道:“公子可知流邂坊的新主人?”
流邂的新主人?那个指教了无数舞乐大家却从不现身的神秘坊主?
见君璃笙微怔,身旁的路人又补了一句:“公子不知道?那个神秘坊主今日要在此献舞呢,大家都很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未待君璃笙深思,丝竹漫歌便从台下传来。乐声缠绵靡靡,缱绻之感也一下滑入众人心弦。只见舞姬身影姣好,技艺纯熟,顾盼生情,舞姿轻盈。只是轻纱蒙面,不知是如何颜色。
思绪之涛涌入君璃笙的脑海,当年的蒹葭也是如这般灵动吧。不由自主的被神秘坊主的身容吸引,只见台上女子回首,君璃笙终于看清了未被轻纱遮蔽的地方。
那般温婉多情的杏目,那般如月似柳的弯眉,那般娇娆妩媚的红砂。终于有一个光顾流邂十多年的熟客道出他的猜测,引起了众多熟客的讨论。
“我怎么觉得,这个人……是当年的舞中仙啊。”
“真的好像啊……”
“此生真能再见舞中仙一舞,死而无憾了。”
“……”
曲毕,舞止。神秘坊主只是微福谢幕,并无言语。散场后,观众散尽。神秘坊主的身份却还是未得到证实。君璃笙暗自踱步到舱外,看到那个在梦中出现多次,熟悉到陌生的背影。刚想说话,却听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喊道:“娘娘,娘娘。你怎么在这啊。”
只见那个女子蹲下身子把那个女孩抱起,亲切道:“娘娘在想一个人。”
“就是娘娘为他排了今天这支舞的那个人么?”
“兰儿好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
君璃笙看着这般场景,不敢上前。他打量着那个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孩,水汪汪的眼,红殷殷的樱桃小口煞是可爱。那张鹅蛋圆脸好似糯米团子一般软,想让人咬一口。
这难道是,蒹葭的女儿么……?蒹葭她……嫁人了?
正思量着,只看到那个小女孩用乌溜溜的眼睛凝视着他,甜甜的道:“娘娘,你看那边有个好漂亮的小叔叔。”
闻声,回首。女子温婉的杏眼中满是诧异,君璃笙走到她身边,却不和她说话,兀自问着那个小女孩道:“小妹妹可以告诉叔叔你的名字么?”女孩想了想,点头道:“我叫易倾兰。”
易倾兰?莫非……君璃笙正想着什么,却还未推断,就已经证实了猜测。
“娘!”随着易倾兰挣扎到地上跑过去的小小身影,只见一个长相颇似易倾兰的美貌少妇走过,却是熟人。慕鸢将易倾兰抱在怀里,柔声道:“小丫头一直赖在干娘怀里,你也不怕累到干娘。”说罢抬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君璃笙大骇道:“你你你你这个小兰花怎么在这!”
“自然是来找你家姐姐的,又不是来找你,你怕什么。”仿佛又回到少年时候,君璃笙毫不留情的打趣。说着收回目光,凝视着身边的女子。伸手为她摘了遮面的纱,露出那张让他日思夜想的脸。
“好久不见,蒹葭。”原本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一句。君璃笙或许是有些激动,竟不知说什么好。
“我还以为,你没看到我呢。”梦落仙娇嗔责怨,在君璃笙眼里只剩下满目的风情。
不知何时,慕鸢已经带着易倾兰回到了屋里。舱外独留两人,与那勾不再清冷,只留柔情的弦月。
“今夜的舞,我很喜欢。”君璃笙唇角微勾,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听兰儿说,是蒹葭为了我舞的。”
“少自作多情了。”梦落仙面目羞红,不似胭脂浓烈,却别有一番娇媚。她垂下眼不再看君璃笙,君璃笙却不恼,只弯下腰,用温暖的大掌抵在梦落仙的心口,在她耳畔轻声道:“可这里却告诉我,蒹葭在说谎呢。”
或许是因君璃笙亲昵的举动,梦落仙下意识喃喃道:“这支舞,叫做《沧笙踏歌》。”
君璃笙听后浅笑,语声再无其他,只余缱绻深情。
“蒹葭,我很欢喜。”君璃笙眯起双眼,享受着这番柔情。随即抱起梦落仙,反身进入舱内。
明月下,船舱外,空无一人。只余下——
静水流深,沧笙踏歌,三生命定相候,一世痴缠情缘。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