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恰逢乞巧。
圣朝本就无宵禁的规定,乞巧之夜,清璃城更是热闹万分。繁华的街之上满是行人车马,两侧亦是挤满了各类小贩。舞龙舞狮,各类比赛,烟花灯火应有尽有。为这本就热闹的大街平添了几分活力。星光烟火交相辉映,清璃城近水,城内便有乞巧节放莲灯的习俗。城内之人无论男女老少,贵贱贫富都要点上一盏莲花灯,点燃写下希望的纸条,同时点燃希望。
早知繁华如是的清璃城,却未曾想到乞巧之夜是如此热闹。君璃笙自是欣然,加之对放莲灯颇有兴趣,便入乡随俗的买了两盏莲灯,与易飞扬一同来到漓湖西岸。
漓湖的东西两岸:一半是宁静清幽,一半是喧嚣浮华;一半是渔舟聆风,一半是艳歌烈酒;一半是离人泪,一半是温柔乡。
“公子。”易飞扬指了指君璃笙手上的花灯,“你忘了写东西。”
淡淡的笑意泛上清眸。“飞扬,我的心愿你怎会不知?又怎能随随便便的写下,任水飘零呢?”轻轻地叹,继续道:“倒是你啊,一直无欲无求的。真把自己当成世外仙人不成?”说罢微微一顿,却不等易飞扬回答,君璃笙便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问易飞扬“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出现一个人,让你多几分人情味呢?”
易飞扬不语,但那道优美的唇却在微微颤动。
见易飞扬这般,君璃笙也不再说什么。他明朗一笑,如初生之新阳般明媚,却不耀眼。随即换了话题“飞扬,你看那边好生热闹,我们也去看看。”不等易飞扬回答,君璃笙便往今夜漓湖处最热闹最传奇的地方走去。
漓湖有三大奇景:一是艳阳烟柳,二是空濛轻舟,三是似雪蒹葭。然而比这三景更闻名的,却是漓湖西半边的各色船只。这些或大或小的船儿多是以烟楼楚馆的形式存在。飘摇漓水之上,听轻歌软语,卧襄王神梦,自是有另一番滋味。然而众多舟舫之中,最为华丽的,也是最有名气的却是做舞坊生意的“流邂坊”。相传流邂坊内,美人无数,乃是舞之大家的聚集地。舫主的义女锦葵为首的红璊十二花神更是流邂坊的一块金字招牌。今日,被清璃城民围观的,就是这流邂坊。
朱红漆色,灯火通明的大船上,早以拥满了人群。这流邂坊的构造颇为奇怪,分前后两舱,看似三层。实则二、三层却是空心。一、二层间还悬着一个巨大的雕花木台,想来便是舞姬献舞之处了。
付了银两,君璃笙仗着身体灵活上到了二楼一个绝佳的观舞处。只是无桌无座,只得立于一旁。
舞姬尚未登台,君璃笙对这能引来如此关注的登台之人感到颇为好奇。便拦住一名小厮问他原因。谁知那小厮只是反问了一句:“公子可知染月?”
染月?圣朝第一舞师若羽的嫡传弟子,被人称为“舞圣”的公子染月?!
见君璃笙微怔,身旁的路人又补了一句:“公子不知道?前些日子染月买下了这流邂坊,今日重新开张,他要在此献舞。”
四年前的祺王府,十五岁的染月凭一支《流月回雪》一舞成名。据说那舞被染月舞得淋漓尽致,以致山河日月都黯然失色。一舞之后,祺王府满园开的正浓的海棠花纷纷零落,三年未开。人们都说就连祺王府的海棠都为之惊艳,无颜再现于世。而后,这个如月华般的少年又在皇宫内凭借一支《魅荷》,被御笔亲封舞圣之名。同时希望他可以传承其师父的职位,任宫廷舞师,受朝廷俸禄,自此衣食无忧。染月却因喜爱漂泊,生性不受拘束而拒绝。此后,他游历名川胜城,舞下了一支又一支神话,名声也日益增大。这般似落叶随风漂泊的人会以重金买下流邂坊安居,实在是匪夷所思。
未待君璃笙深思,丝竹漫歌便从台下传来。乐声缠绵靡靡,缱绻之感也一下滑入众人心弦。众人见一道红影从舱外飞入,一红衣男子携着一红衣女子飞至圆台上,随着乐曲缠绵,两人的身影亦是痴缠。男子的舞技娴熟,姿态优美,动若行云流水,静若闲花临溪。虽观众们离舞台颇远,但从那动人心弦的舞姿上便知,此人正是染月。
舞圣之舞名不虚传,可那红衣女子给人们带来的震撼却并未是因与舞圣共舞而减少半分。恰恰相反,那恰到好处的姿态,若杨似柳的腰肢与舞圣相辅相成,为这支《凤凰行》增色不少。
随着一段噼啪琴声,丝竹音也由缓转促。场中原本轻缓的舞也随音乐而变得热烈。舞衣若飘摇的凤羽,两人似凤凰于飞。女子手中红绫飞出,一段缠在梁上,一段系在那欺雪压霜的皓腕上。任凭染月举起抛出自己。凌空而转后,莲步轻点红绫,引来一片叫好。然而就是在她踏上红绫时,君璃笙看清了她的脸。
玉凝似得肌肤被浓色渲染:黛色轻扫娥眉纤纤,重色下更显丽眸撩人,胭脂色烈,俞显佳人娇媚。眉心的那颗美人痣被朱砂勾勒覆盖成桃花状,若隐若现,很是迷离。
早日里那个清绝灵秀的她,此时这个妩媚娇娆的她……似谜一般让君璃笙看不懂,猜不透。但这两个迥异的她依然深深刻在君璃笙心里。君璃笙甚至有些期待,下一次相见,她又会是如何?
红衣女已落在地上,倏忽间,唯有洞箫独奏,其余音乐皆止。那呜咽低婉的乐声使众人心间蒙上了一层哀伤。再看场上,那双凄影俞显悲伤,仿佛将要天人永隔般。这一段便是整个凤凰行中最动人心弦的部分:血泣涅槃。
随着娓娓而来的尾音,女子轻卧少年怀中。妙目紧闭,姿态颇惹人怜。箫音悠悠不绝,少年满目凄婉的凝视着女子。呜咽悲凉的箫音渐缈,不少女客已是潸然,而那些铁骨铮铮的汉子们心里亦是柔肠万转。君璃笙心中似翻了五味瓶,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何感受。转头望见易飞扬,虽然面上依无表情,却很难得的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丝哀伤。
箫音已止,众人却依然沉醉于刚刚的仙音妙舞。只见那对男女起身行礼将要离场之际,才想起欢呼喝彩,议论声也开始不绝于耳。
“这似乎是染月公子第一次与人共舞呢。”
“不知那女子是何方神圣?舞技居然丝毫不输于舞圣染月啊!”
“要我说,那姑娘和染月公子不仅配合的天衣无缝,舞时又眉目传情,真是一对璧人!”
“……”
君璃笙听了众人的议论,未有表示,只是淡淡转身,依旧是倜傥之色。但易飞扬看得出,君璃笙似乎有些不对,早日里的歌声他不是没听见。那丝连君璃笙自己都未察觉的落寞让易飞扬隐隐的为君璃笙担忧。
多情自古伤离别,英雄不过美人关。
这两句话,易飞扬自幼便明白了。所以他故作冷酷,避讳世人,宁可孑然一生,为的就是逃避这两句话。
然而他却未戳破君璃笙的心思。情字一劫,情之一劫,终是要自己领悟的。他希望君璃笙能寻得今世良人,但他却无法指点君璃笙,毕竟君璃笙或许还未想到自己的心思,此时说去,或许才会弄巧成拙。
“飞扬,跟爷出舱。”君璃笙的声音打断了易飞扬的思绪,举首之间,君璃笙已是不见了人影。
不知是兰楫打搅了漓湖,还是漓湖打搅了璃月。流邂轻摇,惊起了不远处的一滩鸥鹭。
月似明璃,淡淡月痕轻轻柔柔的勾勒出那个妩媚的身影。舞衣未换,艳色未褪。她那额上,面颊上沁出了细密的香汗,鬓边青丝贴近了她的额面。盈盈玉颈被瀑似长发裹起,若隐若现。此时的她轻倚在后舱口的朱红柱旁,优雅而恬静,婀娜而凄迷,如将逝之幽梦,缠梁之绝音。
本想上前,不料一伶俐之音先传入耳:“咦?怎么是你?”
闻声,两人几乎同时回头。君璃笙手中折扇一挥而合,轻点慕鸢头顶,笑道:“原只是想凑个热闹,却不想竟遇到你家小姐,便想着来打声招呼。”声顿,回首。“不知姑娘可嫌笙唐突?”
甜甜的笑意在那艳绝的脸上晕开,红衣女道:“妾身首次献技,多谢公子捧场。只是妾身舞技实在不精,恐是毁了这支绝舞,污了公子慧眼,坏了这风花雪月之景情啊。”
“仿佛兮若轻云之闭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今日见姑娘一舞,宛若洛水之神,让人心生神往。某姓君,名璃笙,字子岚。不知可否有幸知道姑娘芳名?”
君璃笙此言语气诚恳,岂料未得到那红衣女回答,却先引得慕鸢“噗嗤”一下,笑颜若花。她似是听到了有趣的不得了的东西,笑岔了气似得边揉着肚子,边说道:“君,君璃笙,字子岚?君子兰,君子兰……”
看着慕鸢过激的反应,君璃笙微窘。许是曾经被人误会过,便也不怎么在意,只是默默解释道:“岚为山风岚,子岚是取德行如山间清风的意思,并非兰花之兰。慕鸢姑娘会错意了。”
虽然面上氤氲笑意浅浅,红衣女依然轻声嗔道:“小鸢,莫要无理。”随后凝视着君璃笙幽幽道:“无依漂泊之人,名字早就随风而逝了。”
淡淡忧思淌过心田,君璃笙一笑而掩。暮然想起那日随风而舞的蒹葭草与那首小令,竟不经思索脱口而出道:“蒹葭。”见佳人惊愕,君璃笙歉然道:“姑娘不肯赐下芳名,笙想起初见之景,一时口快。望姑娘见谅。姑娘若……”
未待君璃笙说完,慕鸢竟是面色微红,破口而道:“小兰花,你这个纨绔子!你怎能……”话未说完,突然感到一阵凌厉掌风自旁而至。慕鸢不敢大意,忙住口躲避,动作颇是灵巧敏捷,想来是会几手功夫的。
美目瞪圆,慕鸢有些恼怒,直视着掌风所来的方向。娇叱道:“堂堂七尺男儿,为何要暗算于我?”
那人只是瞥了她一眼,似乎并未将这个丫头放在心上。冷冷道:“你找死。”
三个字,干净利落。仿佛那人多说一个字都会累死。
“你!”兰指微颤,慕鸢指着那冷面公子,却说不出话来。面色绯红,樱唇微嘟,此时的慕鸢虽是怒容,却带着说不出的俏皮劲。
“飞扬。”君璃笙半怪半笑的唤出来人的名字,“怎可唐突佳人?”
话里暗含着责怪和逗弄,易飞扬知道君璃笙是在戏弄他,便毫无反应。可慕鸢怎受过如此委屈?只见她脸上的两团红晕愈发浓重,好似醉于烈酒一般。红霞翩飞,水灵灵的眼中半是娇羞半是愠怒,带着少女特有的青涩之感。粉拳紧握,慕鸢大声嗔道:“纨绔子!”
“闭嘴!”冷冽的眼眸中涌出怒色,易飞扬英毅的面庞鲜见的出现了表情。
“你不爱听,就把耳朵闭起来好了,野蛮人。”听到他们兄弟二人到了这小丫头口中赫然一个成了纨绔子一个成了野蛮人,君璃笙暗笑她性格纯真率直,心觉好玩,本想说些什么逗逗她,可谁知易飞扬更快,又是一拳,直向慕鸢。
若说易飞扬的第一掌只是为了给这乱说话的丫头一个警告而仅仅使用了三分力气,可这一次易飞扬是真动怒了。这一拳,少说也用上了五分。出拳的速度更快,角度也更刁钻。
回看慕鸢,瞬时被吓得花容失色。躲避上一掌,或许说是游刃有余,可面对如此境况,慕鸢似乎很难躲开了。
只见一直神态自若的红衣女倏忽间神色慌乱,“小鸢当心”几字正要出口,就被君璃笙喊出的“飞扬不可”硬生生挡了回去。君璃笙正欲御轻功为慕鸢挡掌,却见另一清白身影从旁闪过,速度颇快。君璃笙暗惊,真是好快的速度!可又不知为何,觉得此人的吐纳之息,行步之法十分熟悉,像是在哪见过。可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思索间,那身影已经拨开了易飞扬的攻势。凝视,君璃笙有些吃惊。
细腻柔和的月晕包裹的是那道素白清衫。翩翩衣袂,却是素的暗淡。并非是因衣衫破旧,正相反,那衣服无论是料子还是款式都十分华贵,细看下清雅间透露出雍容的底蕴。可那般华贵,却被这个实在是令人惊艳的少年抢了风头。
乌真真的长发带着黑珍珠般的光泽,摇曳在轻风之间,微乱。乌发下是一张灵秀而略带媚色的脸。肤胜清梅弄雪,鼻似悬胆玲珑。流波若月,唇缘凌脂。清瘦纤细的身材让人错感到这个羸弱的少年哪怕是轻轻呼吸下也会碎,哪怕是被人凝望一下也会随风而逝。似乎脆弱到极致,却也美丽到极致,美到让所有见过的人都会停止呼吸。
然而,这看似弱不禁风的神仙人物居然有着神仙般的身手!
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浮在唇际,为惊为天人的他平添了几分邪魅。几缕青丝轻扫下颌,男子的眼波扫过易飞扬,深邃的眸中散出凌厉之光。檀唇轻启,音色魅惑至极,语气却暗含不屑与鄙夷:“兄台,小鸢不过是个年方及笄的女孩子,不知她如何得罪了兄台,要兄台如此大动干戈?”
或许也是觉着自己太过冲动,易飞扬沉默无语,却是收回了手。红衣女盈盈走来,俏生生站在易飞扬身边,轻声道:“少侠,方才实在是小鸢不知礼数冒犯了少侠。妾身在此替她赔罪。还请少侠莫要为难于她。”说着就要施礼赔罪,上身只是微弯,却已被易飞扬拦住。易飞扬意味深长的望了她一眼,便把目光转向慕鸢道:“刚刚,对不住。”尽管似乎未含什么感情,可对于平时对陌生人一言不发的易飞扬而言,这五个字,是他这一辈子对陌生人说过最多的一句话了。
刹那微寂,唯余风声。
清衫男子率先打破沉寂“稍后就要作谢幕了,你可想好了名字?”
素来舞姬艺名都是由所归舞坊坊主直接赐下,而此时这清衫男子却来问红衣女自己可想好了名字。想来不是坊主懒到名字都懒得取,就是舞姬与坊主的关系非同一般。君璃笙望着那个如妖似仙的男子,心里无端烦躁。
男子凝视着红衣女,先前眼中的凌厉之色早已荡然无存。甚至在如水的温柔间流露出几分宠溺的意味。这般看来,第二种可能性是远远大于第一种了。
心烦意乱之间,只听那红衣女清泉般泠泠之音流淌出两个字,令君璃笙微惊。
“蒹葭。”红衣女勾起菱唇,笑得似桂糖般甜蜜。“我叫蒹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