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盛十五年正月,孤竹太后大寿,大宴官家群臣。席间靡歌艳舞,珠光宝气。然而此时,塞北正逢冰灾,怨民载道,冻死饿死之人数不胜数,哀鸿遍野惨不忍睹。
然而在群臣毕至的寿宴上,那位十岁登基的当朝圣上,皓世王朝的第九代帝王皓翊卿却因身体抱恙为由,推托未至。
说起这位帝王,境况委实堪怜。自其登基起,孤竹太后便以其年岁尚幼为名,代为处理朝事。至今已九年有余。十九岁本该是帝王接手朝政的年纪,可孤竹太后似是迷恋大权在握之感,依然把持不放。孤竹一族的势力不断扩大,太后的侄女孤竹雪歌陪皇伴驾,位居中宫;而太后兄长,皇后之父孤竹言位居右相,手握财、军大权。暗自架空皇帝与左相势力,这天下仿佛改姓孤竹了般。使皓翊卿有心赈灾却无力为之。
宴席之上,群臣纷纷向太后献礼。这些惯于谄媚的佞臣们嘴上不说,可心里却使足了劲的讨好太后。蛋大的南浦珍珠串成的链子、雪山寒玉做的观音像、天然形成的鸡血如意这些至宝在这多如瓦砾的寿礼当中却成了再平凡不过的物件了。
然而一直以刚正不阿闻名的左相梦棠却是够让人瞠目的。他竟两手空空的向太后行礼,念着大同小异的寿词。太后不喜的道着“梦爱卿平身”,又上下打量着梦棠,见他不像是带了寿礼来的样子,自己又不好去问,只得向身边的小太监使眼色。小太监会意,阴阳怪气的问:“梦相爷,不知道太后娘娘的寿礼……”
“公公莫急。”浑厚的男音乍起,梦棠微微压颔“太后娘娘,微臣的寿礼,皆在此处。”说罢,两个家丁模样的人抬了个雕花大木箱,似乎很沉重。众人很是费解,怎么?难道这号称清廉刚正的榆木脑袋终于开窍了?
孤竹太后见了那只木箱先是微愣,后又笑的合不拢嘴。连声道:“好好好!!!梦爱卿有心了。”
谁知梦棠竟兀自跪下,双头脱了顶上官帽。太后诧异,问道:“梦爱卿此举何意?”
梦棠命家丁打开木箱,满箱金银珠宝的熠熠之光映着梦棠英毅孤傲的面容,那双清目之中满是毅然。他重重叩首,决然道:“太后娘娘,微臣的寿礼,是…微臣斗胆,替塞北灾民请命。愿以罢官为代价请求娘娘打开国库,赈济灾民!”
孤竹太后面色顿时微青,玉指指着那只木箱淡然道:“那么这些……”
“这些是臣的全部家当,臣愿悉数上缴做赈灾之用。”说罢,梦棠再次深深叩首,言辞恳切道:“请太后娘娘下旨,开仓赈灾!”
孤竹太后此时面色铁青,带满环镯的手重重拍在了凤椅扶手上,怒道:“大胆梦棠!你可知罪?”岂料此时左相梦棠竟挺直了腰杆,怒视太后道:“微臣为民请命,何罪之有?”
“放肆!哀家寿宴,你不诚心祝寿便罢,竟说这些故意扰乱哀家的好兴致!来人,将他拿下,打入天牢!”
“是。”三两个侍卫闻声便到,正准备上前去压走梦棠。梦棠突然起身,将官帽狠狠掷在地上,怒道:“不用你们来抓,老夫自己会走。”随后竟对着太后大笑道:“哈哈哈,老夫忠心为国,死而无憾。只若是太后娘娘如此奢靡下去,孤竹氏族如此横行霸道,圣朝危矣!圣朝危矣!”
当夜,梦棠自裁狱中。次日,左相府被抄家。索性众家眷早已离开,并无几人受到牵连。孤竹太后未抄到何物,也未抓住梦府众人,只得下令追查梦府中人去处,又暗中命人烧了梦府府院泄愤。同年二月初,梦相挚友,户部尚书林泽宇无故下狱,林府上下三十余口被流放,朝堂上下一片混乱,人人自危。皓翊卿明知朝堂之事,只能暗叹,却无法作为。
昭盛十五年七月,江南。
“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一翩清衫背影一边轻吟,一边暗自赞叹这江南明璃的细腻多情。
清璃城,号称江南明璃。四分为路,六分是水。柔和清泠的湖泊东岸,是绕满烟柳的白沙堤。堤与湖水交接处的一角,长满了白色的蒹葭草。此湖名唤漓湖,以静谧如山水画而闻名。漓湖通往漓水,漓水之名,便是因此江连通外海,清璃城内商贾人士居多,漓水渡便是他们出海经商的唯一出路。此处多离别,加之江水清漓见底,便以“漓”字为名。
漓湖最出名的一景,便是“漓水烟柳”。当今圣上皓翊卿来到此处时,御笔提下“蒹葭丛间君知守,漓水烟柳,离谁焉留?”的词句而名动天下。在当时,漓水烟柳更是成了男女之间传递相思之情的惯用词句。
“蒹葭丛间君知守,漓水烟柳,离谁焉留?”依然是那翩清衫背影,轻摇折扇,悠然念道。忽而清风起,吹舞那纤尘不染的素白衣衫,吹缠了白堤烟柳,吹乱了那一丛蒹葭草,吹醒了湖面蚁舟。少年见此情此景,不忍辜负,信口念道:“蒹葭乱了何时休?莫负轻舟,莫负卿轴。”
顿了些许功夫,少年叹了口气,淡淡道:“看来爹爹说的对,我君璃笙舞文弄墨的功夫还是未到家啊!”那声音清越却不失男子特有的磁性,甚是悦耳。
摇头回首,暮然间,天地仿佛失色。
翩然的雪色清衫随风流动,纤长玉润的手轻摇竹骨折扇,乌墨绸缎似得长发微微飘起,轻拂在俊朗无瑕的面上。精致到无可挑剔的五官,薄唇的轮廓说不上是怎样的优美,一双深邃幽远的墨瞳犹如夜星般有神。阳光跳跃在他的眼睫之上,使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和谐的瑰丽色调。整个人则如轻云明月,想来如此相貌,即便是潘安宋玉也难及。
君璃笙踏步前行,谁知未行多远,身后的湖面上竟传来了一阵琵琶快弹。泠泠如潺潺流水,戚戚似切切悲鸿。醉心于琵琶乐曲的弹奏,君璃笙止步。一个清凌凌的女声随之传来。或许是距离太远,又有微风,那声音也是显得空灵缥缈。
“蒹葭丛间君知守,漓水烟柳,离谁焉留?”
“蒹葭乱了何时休?莫负轻舟,莫负卿轴。”
“蒹葭向晚再说愁,怎看曲后,怎堪屈候!”
细听那唱词,歌声婉转,淡淡的哀伤忽然淌过君璃笙心间,只道留下很轻很轻的痕,却不知划下很深很深的痛。
抵不住对声音的好奇,君璃笙转身向湖面望去。
深深,深深……思绪之茧仿佛渐渐被抽成丝,缠绕于心。
明澈碧澄的湖水上,一苇素雅轻舟缓缓驰过。兰桨拨开涟漪点点,轻舟之上坐着一个抱着琵琶的纤弱身影。那衫绿影似是与漓湖同色,二者仿佛将融为一体。绿影一旁,一衫淡淡鹅黄盈盈而立,她的手中撑着一把雪色竹骨伞,不偏不倚的为那绿影遮起了阳光。
曲罢,绿影起身,鹅黄随即收伞,似要回到舱内。君璃笙快步行至岸边,大声道:“姑娘慢走!”
舟上绿影微驻,淡然转向那突如其来的声音。君璃笙自诩见过不少美人,却依然惊得微怔,暗叹道:“好一个清绝的美人!”
如羊脂般无暇的肌肤似比美玉更加莹润,未施粉黛的她依然清丽得不方万物。如月似柳的弯眉下一双杏眼恬淡怡然,竟比漓湖之水更加明澈。玲珑玉挺的鼻下,粉润柔软的唇微挑,泛着淡粉的桃腮不似抹了胭脂那般艳丽,却俞显少女独有的娇媚。然而这张脸最美的地方,却是眉心那记千娇百媚的美人痣。虽非朱砂所点,却比朱砂更动人。
见君璃笙痴痴目光,那衫鹅黄愠怒道:“大胆妄徒!看你长得斯斯文文的,居然如此恬不知耻,对我家小姐心怀不轨!”
听了少女的叱责,君璃笙收神。转过头打量那身鹅黄,心里又是一番感叹。
水汪汪的眼,红殷殷的唇印在一张娇俏的鹅蛋脸上,樱唇微嘟,显得俏皮可爱。梨花般的容颜让人眼前一亮。
“笙见姑娘容颜宛若天人,一时惊艳至痴,若有失礼冒犯之处,还请姑娘见谅。”君璃笙抱拳,微微躬身歉然道。
“哼,这还差不多。”那衫鹅黄嗔道。愈发显得伶俐可爱。
“小鸢,莫要无理。”绿衣女菱唇轻启,微微一福。继而道:“慕鸢丫头年岁尚小,不懂礼数,冒犯了公子,妾身替她向公子赔罪。”
“姑娘言重了。”君璃笙笑道,“本就是笙唐突佳人在先。”
绿衣女浅笑,不再深究。只是悠然道:“不知公子叫住妾身何事?”
“笙闻姑娘一曲卓绝,心生神往。望姑娘不嫌小子拙笨,可愿赐下姓名,来日也好相遇?”
听了君璃笙之言,绿衣女微怔。转瞬间便勾唇而笑,只是那笑容,却颇有寥落苍凉的意味。她返身回到舱内,慕鸢也随她而去。素舟飘零,再无留意。
君璃笙万分惊诧之余,正欲唤“姑娘莫走。”那舟中琴音却是更先一步飘入他耳。
“曰晚人家归燕路。唱晚渔舟,欢畅无辞语。犹记当年相遇处,半荒诗句霞归去。
又岁梨花掬白露。识得情怀,所爱都容与。好曲经年难与谱,不须流水高山妒。”
片刻之作,并未讲究对仗押韵,未运用华丽辞藻,却淡淡的留下一缕空净与寞落。虽是他年景,却惹今人情伤。
不知何时身边突然多出个人来,君璃笙微愕。转身见了那冷漠英毅的男子,问道:“飞扬何时来的?”
“刚刚。”浑厚空洞的声音从那冷面男子口中传出,“公子在想什么?”
坏坏的一丝笑若隐若现,君璃笙玩味道:“我说易飞扬,你何时也学的这么多话?莫不是……”引人遐想的语气引得那冷面郎面色微红。
“公子莫要胡说。”依然是冰冷的语气,可见那脸色,君璃笙便知他将快羞怒。
“哈哈哈,飞扬啊飞扬,小爷我就喜欢看你害羞的样子,有趣至极。有趣,有趣。”
君璃笙与易飞扬两人是从小玩到大的,名为主仆,情同兄弟。君璃笙幼时便颇为顽皮,犯下过不少错误,却便都是这个年龄略长的冷面兄长替他担下的罪责。易飞扬替他受罚,他便抱着易飞扬哭。易飞扬虽然心疼他这个既是主子又是弟弟的君璃笙,却也只是冷着一张脸说:“男子汉,该流的是血,不是泪。”自易飞扬说过这句话后,君璃笙便从未哭过。
对于君璃笙的性格,易飞扬是再清楚不过。便也不值得为了他这几句话就恼怒。那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更不必放在心上。易飞扬却冷冷的看着他,哼道:“好玩么?”
君璃笙暮然收笑,兀自叹道:“易飞扬啊易飞扬,你也就只有在我面前才会假装生气吧。”
易飞扬面无表情,话里却是有了语气:“君璃笙啊君璃笙,有没有人和你说过,过分的伶牙俐齿只会惹人厌烦。”
君璃笙却邪笑道:“只可惜你再怎么讨厌,我都是你家公子。这辈子,你赖不掉了。”说罢,一边坏笑,一边踱步离开了漓湖。笑声伴着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海,漓湖畔,只余那绕堤烟柳与雪色蒹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