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盛十五年,十月既望。正乃当今圣上皓翊卿弱冠之日。所谓万寿节礼,传闻乃孤竹皇后为讨圣上欢心一手操办。据说共大大小小各色各类近百的表演,一直从白天安排到黑夜。四个宫门被来往班子与贺礼的朝臣堵满,实在是人山人海,迎来送往络绎不绝。平时绝大多都冷寂的宫廷此时也变得很是喧嚣。无数人跑去戏台院子的外圈周围凑热闹看节目,上午的节目是一个赛一个的精彩。而人人都知道,其实真正的重头戏是在晌午的时候。届时皇帝太后嫔妃甚至还有些许臣子都会去用膳观礼,而那些节目要么是又后妃献礼,要么便是真的精彩。而流邂坊乃是皇上钦点进宫,更有舞圣染月公子之名压阵,倒是让宫里的达官贵人们好奇得紧。因此流邂坊的舞,自然也安排在了那个时段。这个安排这倒是让梦落仙一行很是满意。
为了不失皇家脸面,那为皇上献礼祝寿的舞台极尽豪奢。远远地便能望见宫殿之所在。金瓦朱墙,很是气派。进了内院,只见那舞台是用上好的白玉铺造的地面,闪耀着温润的光芒。四面的柱子上刻着龙盘凤舞,雕工很是精细,一看便出自大家手笔。台子上方的屋檐下面还挂着一块金匾,用金粉写了四个大字:千秋万代。而舞台下便是达官贵人们用午膳的地方。
芳粹苑里一大早便开始喧嚣了。君璃笙方才梳洗完,便敲响了西厢房的们。得了梦落仙的首肯,推门而入。只见梦落仙正坐在桌边用早餐。那一头乌真真的长发散在脑后,并未绾起。衬得那一身素衣与无半分颜色的面很是憔悴,眼圈也有几分红。毫无装饰的她竟生出几分“孝里俏”、“病美人”的意味,虽是憔悴羸弱的让人人疼,却是清盈绝美,仿佛一下抓不住就要随风而逝。
“璃笙,早啊。要一起吃早饭么?”梦落仙去唇边挂着淡淡笑意,愈发显得出尘遗世。君璃笙点头,只见桌上摆着清粥小菜,虽然简朴,却很是可口。见君璃笙喝着浓稠的粥,食指大动,吃得欢愉,梦落仙也忍俊不禁道:“慢些吃,小厨房还有呢。璃笙今天可有口福了哦,就连少爷都很少吃到我亲手下厨做的东西呢。”
“蒹葭亲手做的?难怪如此美味。”君璃笙一边吃,一边夸赞。梦落仙听他夸奖,脸上泛起羞红的红晕,却也只是谦虚道:“只是平常的食物。”
“越简单越平常的东西,才越能考验技术呢。”君璃笙依旧毫不留情的夸赞。见梦落仙原本带着几分病态的面此时因害羞泛起的绯红反倒显得有了几分气色,很是心疼地道:“蒹葭昨夜,没休息好么?看这眼睛肿的像核桃似的,倒像是哭过了。”梦落仙听后,别过脸去,轻声道:“才没有。”却下意识看了看枕头的方向,那枕头直到她醒来,还留着昨夜的泪痕。却还是犟嘴道:“还不快吃,等下少爷过来小心便没有你的份了。”
“南宫翎,他待你很好么。”君璃笙突然语气淡淡问着,不含什么情感。梦落仙下意识便回答了他。
“翎哥哥,他自然……”话未说完,梦落仙便察觉到不对。他几时知道了翎哥哥的真名?那岂不是……君璃笙望着梦落仙的那双正盯着他看的眼,仿佛不查般一口一口淡然自若的喝着粥。
“你都知道了?”虽是疑问的句式,却是肯定的语气。君璃笙点点头,不可否置。随着最后一口粥入腹,君璃笙放下手中瓷碗,起身淡然道:“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相府千金到如今能把一碗小米粥煮的如此香甜。这一路走来,想必你吃了很多苦。蒹葭,或者我应当叫你一声梦姑娘。我君璃笙愿以命担保,今天过后,你再也不会吃苦了。但是,请你一定要活着。求你,一定要活下去……”
“璃笙……”梦落仙因君璃笙的语气动容,面容也变得温柔。君璃笙见伊人如斯,压住想抱她入怀的冲动,下意识询问。只是还未开口,便被梦落仙的举动打断。低头抱紧怀中的软玉温香,仿佛一松手梦落仙便会消失一般。
“梦……”
“叫我蒹葭。”梦落仙喃喃,却似乎是在叮嘱一件重要的事。
“好……蒹葭。”君璃笙想起那夜月下梦落仙倾诉的往事,喜上心头。
“璃笙,你信我么?”
“当然相信。”
“那么,无论发生了什么,请你务必相信,我还活着。”梦落仙的声音,很是轻缓,却带着不容人质疑的坚决。
清晨微弱的阳光洒在这对璧人身上,仿若画上的神仙眷侣。南宫翎推开门,看到了此景,心下了然,不忍打扰这生死攸关前难得的片刻安宁,悄然离去。
日上中天,按照皓翊卿的意思,流邂坊的节目被安排在了最后的压轴。梦落仙早已准备妥帖,只待登台。百无聊赖之际便在后台听前面的声响。台上正在演一出《牡丹亭》,但听着讲的却是宫廷嫔妃与皇帝的故事。梦落仙好奇,细问身边的小伶才知原来是后宫第一才女兰嫔改了故事交给他们排的。听着那演妃子的幽幽唱出“情不知所起”一句,梦落仙不禁想起君璃笙,回身相望,正巧看到他也在看她,眉目间毫无惊异,反而带着早就料到的心有灵犀与那无尽的温柔。
由于是要为皇帝祝寿,又逢娴妃有孕。梦落仙便以莲花为题作了一支名为《并蒂》的舞。南宫翎亲自为其伴乐,《月下荷》的小调曼妙的插在其中,毫无违和。有着君璃笙与南宫翎两人参与的伴乐,梦落仙的舞比往时更卖力,也更动人。仿佛是要将她一生最美的时刻都融合在了这支舞里。舞罢,台下掌声四起,叫好声连绵不绝。梦落仙舞罢下拜,用清凌的声音道:“流邂坊舞师蒹葭拜见皇上、太后、各位娘娘。祝陛下身如柏松,万年长青。”
“平身。”
“谢皇上。”梦落仙起身,却依旧垂着脸,很是恭敬的样子。
“这贺词听起来好是新鲜,不同于其他人。可是你自己想的?”孤竹语突然发问,梦落仙答道:“回太后娘娘,是。”
“抬起头来给哀家瞧瞧。”梦落仙闻言抬首,眉间一点朱砂的绝美面孔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的目光皆汇在梦落仙脸上。孤竹语看她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而皓祈卿的眼神中却带着几分玩味。其他人的眼神里或好奇,或惊叹,或嫉妒或垂涎各有不同。可梦落仙对这些不以为意。只见她双目直视,不卑不亢,也不见有什么表情。
“如此美人,难怪会被皇上钦点进宫。”孤竹语的语气带着几分暧昧与了然,惹得周围的嫔妃看她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嫉恨。可谁知此时皓翊卿却先回答道:“母后不要取笑儿臣,儿臣对她只有知音之情。”
“难道不是红颜知己?”
皓翊卿听了孤竹语的问,不知如何回答。却见梦落仙突然跪下道:“太后恕罪。民女自知草莽粗鄙,不敢高攀。”
“你这孩子何必如此急着分辩,哀家又没怪你。快起来,在跪下去皇上可要心疼了。”孤竹语语气和善亲切,却不知为何仿佛认定了梦落仙与皓翊卿有情。听了孤竹语的话,梦落仙反倒是跪也不是起也不是。所幸皓翊卿解围道:“蒹葭,前些日子给朕尝的桂花美酒,朕很喜欢。不知……”
“民女知道皇上喜欢,特地备下作为贺礼聊表心意。请容民女取来。”说着梦落仙便起身走至后台,端着一个金樽一甁金壶走来,敬给了皓翊卿。虽未倒出,也未开瓶盖,可香气浓郁,很是诱人。
“这是……”孤竹语离皓翊卿最近,自然也是最先闻到味道。那香气引得她直勾勾的看着那酒壶,梦落仙看到孤竹语的神情,唇边勾起一个不为人察觉的笑容。果然就如梦落仙预料般,皓翊卿将酒转赠给了他那嗜酒如命的母后。梦落仙服侍在侧,将桂花酿倒入桌上的金杯之中。那桂花的甜蜜香味仿佛唤醒了睡在太后体内的酒虫,孤竹语迫不及待,端起杯子,便放在鼻下轻嗅。可谁知此时,孤竹语身边的一个男子附身在孤竹语耳畔不知说了什么。孤竹语竟放下酒杯。
梦落仙将视线转到那男子身上,正是那个美得让旁人侧目自卑的柳璧。梦落仙暗道此人如此出彩,可竟能光华内敛,让她到现在才注意到。心觉不妙,只好随机应变。只听孤竹语道:“哀家很喜欢这酒,竟不忍心饮下。蒹葭姑娘不如随哀家回凤祥宫好好教教哀家这手下人如何酿这美酒。”梦落仙只得称是,众目睽睽之下随着孤竹语回了凤祥宫。
凤祥宫内,金壁玉地,珠光宝气闪耀的人睁不开眼,极尽辉煌。梦落仙见太后依旧一脸慈祥的样子,又不知带她回来是何意,却也不敢轻举妄动。而孤竹语身边的那个男子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却令她愈发不安。凤祥宫里竟难得会有片刻,还是如此诡异的安静,令普通宫女们也面面相觑,觉得很不寻常。
“你们都下去吧。”孤竹语率先打破沉寂,看着宫女们全部退下,她似是无意般问道:“你叫蒹葭?”
“回太后,是。”梦落仙心里虽然觉得不安,可面上语气依旧沉静。孤竹语听了她的回答,竟哈哈大笑起来。用着不屑的语气道:“搜捕了你大半年都没有消息,可谁知你会自投罗网呢。梦落仙?”
“太后娘娘好眼力。”虽不知为何身份被拆穿,梦落仙自知处境后心中反倒沉着。孤竹语笑着看她道:“不是哀家眼里好,怪只怪你这张脸,长得太像梦梨那个小贱人了。更何况满宫都知道贵妃的侄女梦落仙眉间一点朱砂痣,乃是至福之相。当年先皇险些就要与你们梦家定下姻亲呢。曾经的梦家也是恩宠无限了,只可惜谁让梦梨福薄早逝,又没留下一儿半女呢?敢与我孤竹家作对,与我孤竹语争皇恩荣宠的人都该死。所以,她就死了。”
“娘娘手腕高明,梦落仙佩服。今日落在娘娘手里,看来也是天注定了。”梦落仙的话中听不出有什么语气,却惹得孤竹语轻笑道:“你倒是有自知自明。只可惜你想毒死我,却被璧儿发现了。若不是他告诉了我酒里有毒,此时恐怕笑的就是你了。梦落仙,你很有胆量。只可惜谁让你时运不济呢?”梦落仙听后,看了看孤竹语身边的那个如天人般的男子。孤竹语见梦落仙依旧波澜不惊的样子,语气也变得恶毒起来,凶问道:“梦落仙,难道你不怕?”
“怕?依照太后娘娘的旨意,梦落仙早就该死了。一个死人有什么可怕的。只可惜连累了流邂坊里的无辜之人。”
听了梦落仙的话语,太后的脸色变得狰狞。片刻却恢复如常,用着妖异的语气道:“既如此,你应该知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我最喜欢的手腕了。你若肯喝下这杯酒,换你流邂坊安然无恙如何?”话语里带着诱惑,梦落仙将信将疑问道:“当真?”
“一言九鼎。”
“好。”梦落仙仿佛全然相信,走到柳璧面前,拿起那个金壶,细细打量。轻声道:“太后娘娘用的东西,果真不同凡响。梦落仙从未想过能用金壶品桂花酿,想来滋味必定不错。”
“将死之人,有什么话就快说吧。”开口的是柳璧。见太后没有反对,梦落仙心里有了计较,缓缓道:“太后娘娘为得所愿用尽心机手段,驾驭人心。不知可尝到过背叛的滋味?”
“哀家一世英名,又有谁让敢背叛哀家?”
“说不定有呢。”梦落仙的玉指抚摸着金壶,好似在品鉴这壶的华美。全无将死之人的恐惧。语气淡然,仿佛在说吃饭喝水那么随便。“说不定,还是娘娘信任的人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孤竹语方问出口,只见梦落仙将壶中美酒一饮而尽。随后立即倒地,如秋天的蝴蝶之殇那般哀美。一口鲜血从她嘴里流出,面色也变得惨白。可依旧还有意识,梦落仙眯着双眼,艰难的开口,轻声道:“太后娘娘难道就没想过,为什么我用的是金樽,而不是银杯么?”言罢,仿佛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梦落仙闭上了双眼,再无一丝生机。孤竹语亲自探了呼吸脉息才安了心。嗤笑道:“呵,当真愚不可及。难道她以为她死了,我就会放过流邂坊那些人么?”她说完,看着柳璧一脸恭敬卑微的道:“太后娘娘英明。”很是满意,可脸上终是流露了疑惑之色。
“璧儿,你说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孤竹语不解。却不知此时身后的柳璧竟毫无卑微神色,反而露出一道诡异的笑容,判若两人。而他的语气中也满是玩味,让人难以捉摸。
“哦?太后娘娘是说,为何盛酒用的是金子,而不是银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