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老爷庙;再见了北方的艳阳高照,微风拂云的蓝天;或许我再也不闻不到街道口子那些小贩每天卖力吆喝下的奶油子落落的香味了。
现在,我爸为了躲债,带着我和我妈狼狈逃窜,仿佛一夜之间他从人生的顶点跌倒了谷底。
为什么啊?明明前几天你还开车奔驰GL450啊,现在你已经满脸胡渣,破落不堪,满脸憔悴。
我表情木讷的坐在开往不知何地的绿皮车上,或许是夏天来的早,整个车厢的汗臭味,脚臭味让我几欲作呕。我妈还在我爸耳边喋喋不休,从上火车的那一刻起她的嘴和舌就没合在一起过。
当然了,你那么美,现在凭什么和那个男人一起过苦日子?
我看了看左手腕上的手铃,响铜制成的带柄铜铃,铃身有图案花纹,手柄镂有佛像,摇动时清脆悦耳,寓意着无忧无虑,清静逍遥,令人心旷神怡。
奶奶告诉我的。
可是,那个从小一直对我疼爱非常的奶奶,一直是那么慈爱的奶奶就在半年之前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家。
我自从记事起就没有哭过,唯独那一次例外,因为我至亲的人离我而去了,永远的走了。
绿皮车在大太阳底下沉闷缓行,我望向车窗外那一片片的葵花园子,我明白,这一走。我失去了所有。
我的朋友,从小看我长大的亲人,每天放学一起欢笑的同学。
还有他,卓南,那个每次笑起来鼻梁上的小麻点都会邹成一团的瘦高男孩。
我爸还在忍受着我妈的埋怨,他双手用力的搓了搓手,努力提了提精神,转头摸了摸我的头,“小汐,爸爸发誓,三年!爸爸就会还你以前那样的生活。”
我有点口渴,舔舔了嘴唇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低着头点点头。
妈妈听我爸信誓旦旦的说了那句话,再看看我,便不再说什么。
可是,妈妈啊,你对我那若有若无的厌恶感,始终是逃不过我的眼睛的。
六三六。
这个地段是叫这个怪异的名字,南方的小城镇,一来我就浑身起红疹子,我受不了南方的温润湿雨,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像被水汽裹着一样,浑身湿哒哒的。
六三六是什么地方呢?
市中心那条笔直的马路走到底,往左望:你会发现在高楼林立的背景里,只有这一片像被外星人经过时削了一刀,凹下去一小部分。而且也只有这个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浮尘飞扬,听打扫卫生的大妈说,大底是这里地势太矮了,那些浮尘灰烬都往这儿落下来。
幸好这里杂树多,挡住了大部分的灰尘。
已经完全不属于繁华都市的胜景。
一搬到这里,妈妈就哭闹不断,“林和平,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要跟着你过苦日子!我要跟你离婚!”
六三六这整条街都是石板路,但是石板和石板中间隔着好大的缝隙。因为阳光一直光顾不到这里,所以石板和石板的中缝里长满了青苔,你如果不小心踩到,滑死人都有可能。下雨的时候,我总舍不得踩脏我现在唯一的球鞋,所以就拎着鞋,赤着脚走回家,现在是夏天,还算好。
听他们说冬天就比较惨,脚冻得发紫不说,一不留神被哪个死小孩从后面猛地一推,就结结实实地摔倒在泥地里。
五月天,冗长而寂寥。
我没有学上,爸爸为此每天焦头烂额,下了班以后就唉声叹气的。“林汐啊,你不要抱怨爸爸,爸爸真的没用。”
今年我十四岁,上初二,可是我却失学了,呵呵,不抱怨?可能吗?爸爸。
爸爸突然想起来什么事情,他起身急忙四处翻找,我问怎么了,他说他表找不到了,他抱怨着翻腾着,可半天也找不到。等他出去了,我悄悄进去那间狭小的屋子,不一会找到了表。
爸爸问:“小汐,你怎么找到的?”我说:“我就安静的坐着,一会就能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表就找到了。”
爸爸沉默不语,随后又说,“我明天去给你联系联系学校。”
他穿上衣服就出门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内心深处不知为什么涌出一股无力感,这个世界好大啊,大得仿佛让人没有立身之地。
爸爸走了以后,我脱掉脏衣服,冲干净脚,接下来要做的事是爬到家里唯一的大床上,把带来这里作业本摊在枕头上,就着窗口的光趴在床上写信,我用没有信纸,所以就只好用作业本代替了。
写给那个每天都骑车送我回家,鼻梁上都是小麻点的男孩,卓南。
嘿嘿,一想起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傻笑起来,是的,我只愿意让他骑车带着我,我爸爸开奔驰GL450来接我,我都不坐。
屋子里一点光线都透不进来的时候,我才会拧亮床头那盏小小的台灯,从枕边的旧茶叶筒里摸出一粒水果糖,含在嘴里,等她归来。
妈妈肯定去打麻将了吧,她始终还是耐不住寂寞的,大抵是私房钱拿出来了吧?
等她回来,我看到街口停着一辆车,车子看上去很高级,有几个小孩经过它时停下来看了几眼,其中一个还满怀恶意地朝着车窗吐了口口水。我意外地发现我妈站在家门口,旁边还立着一个高大陌生的男子,穿黑色的夹克,很和善地冲我笑了一下。我惊喜地发现他手上提满了东西,有烤鸭、糖果、营养品,甚至还有新裙子,看那款裙子的型号,应该是我的。
妈妈的左脸颊是青的,肿起来很大一块。她慌乱地对我说:“林汐,你出去玩会儿,过会儿再回来。”
我“哦”了声,很不情愿的出去了。我想去给我爸打电话,可是又想起来,我爸身上现在甚至连手机都没有。
落魄如此,呵呵。
当然我没有走远,只是晃了一圈,然后又不声不响的躲在门外。
“有我在,没人敢动你。”透过门缝,我看到那个穿皮夹克的男人一把把我妈拉到他怀里去,我妈做着无声却激烈的反抗,那是我第一次目睹男人与女人的战斗,她踢他,咬他,他均不还手,只是牢牢地将她抱紧,直到她终于安静下来,趴在他的胸前,低声地哭起来。
和我爸爸处理这种事情的方式完全不同,我爸总是不理睬妈妈,而转头和我说话。
从我的角度,我只能看到那个男人的背影,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小屋,他像一盏稳稳当当的不需要担心电费的大灯,瞬间就令人安心地照亮了一切。
真是该死,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想给我一巴掌。
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激动,我一下子没站稳,身子猛地往前一倾,“啪嗒”一声就一头跌栽进了屋子。
“我明天来。”丢下这四个字,那个男人匆匆离开。临出门的时候,他伸出手,将还狼狈的趴在地上的我一把拉了起来,并顺手替我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妈妈的举动,让我讶异。
或许是因为刚才的事紧张,还是妈妈举动让我激动,我脸色大概有点苍白罢。
我妈躲闪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拐进了厨房。那晚她做了简单的饭菜给我和我爸吃,可是她自己什么都吃不下,心事重重。
“你的脸怎么了?”我爸问她。
“摔的。”她说。
“摔的?可是怎么会摔到哪里?”我爸疑惑。
我妈有点不耐烦,放下碗筷,“林和平,你在盘问我?”
我怕他们又吵起来,连忙岔开话题。
“我想试那条新裙子。”我说。
“那不是你的。”她突然大声地说,然后烦躁地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了两圈,最后她拿了一个大袋子,将那些礼物统统都收了起来,把袋子扎好,放到了墙角。
“哪里来的?”爸爸问。
白天的事,我自然不敢说,只是摇摇头,低头吃饭,我问:“爸爸,学校的事情怎么样了?初二承上启下,课程很紧张....”
我真是没用啊,眼睛竟有点湿润。
林汐,你已经十四岁了,是个大人了。
爸爸边往嘴里刨饭,边说:“小汐,我刚找了个饭店搬菜的工作,月薪2000,我拜托了饭店老板,打听学校的事,这两天应该就有着落了。”
我看他吃饭的样子,又沉默不语了。
就在十几天之前你还是大老板,吃的是保姆张阿姨坐的饭,你和妈妈总是会喝几杯香格里拉的红酒,吃饭的样子也是温文儒雅。
可是,现在和工地农民工没什么区别,三年的时间,能像从前那样吗?
妈妈或许要跟别的男人走了,我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懦弱。
夜里,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
她睡不着,辗转反侧。其实我也睡不着,我也想辗转反侧,但是怕引起她的注意,我只能硬逼着自己一动不动,装睡。
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听到她压低了声音给别人打电话,一边讲一边哭:“表哥,欠你的债我怕是还不了了,我要是活不了,你替我带照顾照顾林汐,这孩子懂事,会知道报答你……”听到“活不了”三个字,我一下子就清醒了,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清冷的月光照进屋子,我第一次发现,半夜的月光竟然是惨白惨白的,很有些吓人。
她没发现我已醒,背对着我哭得厉害,电话也讲不下去,于是我又悄悄地躺下去了。
而爸爸,却鼾声如雷。
明天会怎么样?
一想到这些,我感觉自己胸口很闷,闷得都快吸不进空气了。
谁知道呢?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