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等人在前往灵武的路上,很凑巧地遇到了虢王李巨,李巨说明来意,愿派手下护送李泌至灵武城,李泌没有拒绝。
这也算是他预想到的一种,还有一种是遇到李亨派来的人。韩子寞没有和他们一路,若是没有朝廷的人护送,他还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安全抵达灵武,毕竟隐藏在暗处的人,并不会轻易放过他。
摆平了清风寨后,段洺昱在段家寨多留了几日,将寨子中的事务都安排好,还许了段良辰和寨中那个叫思雨的姑娘的婚事,提前送上了贺礼。
段洺昱好像突然想开了很多,离开段家寨时没有想象中那么悲伤。她不知道李泌为什么要带她来灵武,但是出来看看也挺好的。她很识趣地没有再问她四年前救的那男人到底是谁,反正,李泌也不会说。
远远的望见了灵武城,李泌脸上难得漾起了微笑。
“小洺啊,你以前来过灵武吗?”
“我让你不要叫我小明啊!”段洺昱柳眉倒竖,撇过头不再理李泌。她今日一身天蓝男装,高高束着马尾,腰间挂着短刀,颇有几分男儿气概。
“那不然,为夫还是叫你娘子?”李泌眯着眼,笑容诚恳。
“滚。”他们已经说好了,那场荒唐的婚礼不作数的。
李泌见段洺昱动了气,不再与她无赖。他端坐在马车上,眼中渐渐泛起雾水。马车并不舒适,一路颠簸,他还真有些承不起。
而灵武城门口,李亨带着他的臣子,早早地候着。看见离他们愈来愈近的马车,李亨不禁喜上眉梢。李长源,那是他苦苦等候的良臣啊。
离灵武城还有些距离,李泌便下了马车,他看见李亨所伫立的地方,缓步走去。
“草民……”
不待李泌行礼,李亨便激动地抱住了他,那是朋友间表示平等、亲热的拥抱:“长源,好久不见。”
真的是好久不见。
二人初识之时,李亨只是忠王,李泌也才七岁,已通读老庄学说,得皇上喜爱,特准入住忠王府。李亨才有机会认识这传说中的神童,可李亨也没想过,神童也是孩子,夜里怕黑不敢睡,他便每夜守在李泌的床边,就像现在这样,给他读小书哄他睡觉。
那时李泌也是极瘦,让李亨看着就心疼,忠王府每日大鱼大肉地招待李泌,也不见李泌长过一斤肉,不要问瘦有什么不好,至少李亨觉得,小孩子胖点抱着舒服多了。
后来李泌回了家,二人多年不曾相见。再见时,李亨已成太子,李泌业已长成谦谦君子,入宫讲授《老子》,皇上欣赏其才华,令其待诏翰林,为东宫属官。二人又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可李泌受杨国忠排挤之时,他却没能站出来替李泌说句话。这些年二人偶有书信往来,李泌对于朝廷的事只字不提,大概仍是心中有结吧。
李亨心中喜悦,力气大了些,李泌有些喘不过气来。察觉到此,李亨忙松开手,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些:
“瞧我,高兴坏了,我已命人为你准备了接风宴,跟我来吧。”说完,李亨全然不顾天子威严,如从前在忠王府、东宫一般拉过李泌的手,领着他往灵武城内走。
众大臣皆一脸诧异,还参杂着几分羡慕几分嫉妒。而跟在李泌身后的严恨则是一脸坦然,似乎对此习以为常。段洺昱忍不住扶额,忽然有些后悔跟李泌来灵武了。
李泌脸上却是看不出表情,他目光有些呆滞,跟着李亨走了几步以后,在众人注视下,昏了过去。
“长源!”
李亨只是一瞬间的慌张,便镇定下来,他将李泌抱上舆辇,吩咐人去传御医,然后撂下了自己的臣子们,与李泌一同回了他的寝宫。
李亨坐在床边,看着李泌苍白到发青的脸,心中愈发焦急。
“严恨,你家主子这到底是怎么了?”
李亨忍不住捶了一下床柱,才想起来严恨不会说话。
段洺昱抱着手肘,和严恨一样站的远远的。看得出来严恨和李亨一样着急,只是他不会说话,不会表达,同时也在竭力克制自己。段洺昱和他们不一样,她是真的不担心,一路上李泌晕过去不止一次,每次都是昏睡一段时间就自己醒来,也不需要吃药。何况,就算李泌真的有事,于她也没什么坏处。他们又不是什么真的夫妻。
当一名小太监带着御医匆匆赶到时,李泌却悠悠然睁开了眼:“我没事。”
“长源?”李亨喜极,握住了李泌的手,“醒了便好,可还有不是?还是让御医看看吧。”
李泌闭上眼,摇了摇头。
“还是得看看,你若有事,叫我日后怎么心安。”
李亨宽慰了几句,便命御医为李泌诊脉。李泌没有再推脱,很是顺从地任御医的手搭上。
李泌的手腕也是苍白的,皮肤下隐隐显出的血管,是不同于常人的蓝紫色。
那御医皱眉听了许久,额头上也渐渐有汗渗出。良久,他跪在了李亨脚边:“陛下,臣实在看不出,这……这大人身体应是没有问题的……但……”
“但他就是晕倒了啊!”李亨一脚踹在那御医身上,“你这庸医,朕留你何用?你信不信朕现在就杀了你!”
周围人皆屏气凝神,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现在李亨虽说不会真的让百万人为他的不悦而丧命,但至少可能因为愤怒惩治这屋里的任何一人。
“陛下的江山已到手了吗?”李泌并不睁眼,说话吐气也慢悠慢悠,“还是陛下的支持者已经够多了?草民来灵武,是想助陛下重夺天下,而不是来看陛下滥杀忠臣的。”
李亨听见李泌说话,瞬间冷静了许多。其实他已经忍了很久,从忠王忍到当太子,从太子忍到登基为帝,他对于情绪的控制早就超过寻常人了。平日里他不会这样对待臣子,李泌的意思他再明白不过,他在灵武登基,身边支持的力量本就不多,现在必须要表现出一副求贤若渴、爱惜臣子的模样,才能让更多人为自己死心塌地地办事。道理他都明白,可是事情涉及到李泌,他就总是控制不住自己。
“陛下。”李泌又说,“可否,许草民单独与陛下说几句话?”
李亨点头,屏退了左右。
房中只剩下两人,一人躺着,一人坐着,李亨望着李泌的脸,心中一阵酸涩,那曾经是他的弟弟——虽无血缘关系,却比胞亲兄弟关系更亲密。
“有什么话便说吧。”
李泌睫毛微颤,幽幽道:“陛下,草民不喜欢被人利用。”
李亨面上一僵,旋即又露出了微笑:“你这话何意?”
李泌摇头,不想解释。李亨即位灵武,并非得到了所有臣子的认可,今日他在灵武城门口对自己如此之热情,便是摆出了礼贤下士的态度,为的是吸引更多贤士投奔,也是为了让天下臣民相信他的确是一个贤君。另外呢……
李泌心中苦笑,大抵李亨也不是怎么信任自己吧。当着众臣之面对自己宠幸如此,是想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从此只能对李亨忠心,以寻求庇护?
是自己多想,还是皇上本就有如此之意呢?李泌不想深究,反正他的目的只在于平叛,又不是朝廷权势,就算李亨不这样做,他也会想办法将李亨塑造成一个贤明君主的。
只不过,被人利用和自己利用自己的感觉,还是很不一样啊。
“你的身体还好吗?”
李亨想了半天,还是用这个问题重新开始了对话。李泌睁开眼,笑道:“无碍。”
真的无碍吗?李泌瘦弱,这一点李亨一直知道,小时候李泌就可以站在屏风上,有道士说他十五岁必能飞升成仙。结果他十五岁时,家中树上真的挂上了彩云,李泌家人不愿李泌成仙,又是骂脏话又是泼污秽之物,才把来接李泌的仙人轰走。
李亨初次听说这件事时,还嘲笑过李泌,现在他也有些怕了,远离朝廷后,李泌一直在各名山中求仙访道,李亨真怕有一日李泌真的飞升了,从此世上再没了李泌这一人物。
“长源。”李亨放缓了语速,“这次来灵武,暂且不离开吧。我初登帝位,正需要你辅佐。不如这样,朕封你做……”
李亨还未说完,手腕便被李泌狠狠扣住。李泌坐了起来,看着李亨的眼睛:“草民不想做官。”
看李亨面现紧张,李泌又笑道:“不过草民可以帮皇上。”
李亨却没有像李泌预想的那样展露笑颜,他甩开李泌的手,起身背对李泌:“朕好意招揽,你何必推辞,既有意辅佐,还担心拜相后有人对你不利?你既然不相信朕能护你,何必来灵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