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果然又在这里。”
银白靴履踏着满地荒草,方巾的流苏滑过草尖,以兰佾到时,弗白珏身旁已经扔了八九只空酒坛。
寒冬腊月,滴水结冰,可弗白珏衣衫半掩,外氅撇在一边,指尖已泛白,面色却奇异的泛红。
距离还尚远,便听得几声断断续续的哼唱:“清晨起别娘子把柴扉掩……进城去找一座酒馆解解馋。走过了三里桃花店,又来到五里杏花园……”
唱的还是《刘伶醉酒》,看来醉得不轻,以兰佾摇着头加快了步伐。
“路旁边绿柳红花多娇艳,翠鸟儿枝头叫声宣……人常说美景良宵人人称赞,我却道把酒当歌胜似那神仙……”
刺绣广袖随手一甩,白皙精壮的身子暴露在了寒风中,光滑的肌肤,纤细的腰肢,柔顺的黑发,迷醉的凤眸,拼出一副旖.旎无限的春.光,饶是秦淮第一美人,怕都没有如此身段。
看得以兰佾不禁心头一晃。
弗白珏的美艳他早有领略。每每行在街头,总有男女驻足,回首观望。第一次带他上醉花楼时,老.鸨居然一脸抱歉的拦住他说女客要留步在外。
可就是这个比女人还诱人的妖孽,谁能想象他也是塞外蛮夷谈之色变的对象?
若非亲眼所见,以兰佾也无法想象他身披金甲,头戴翎盔,手起刀落斩敌首于马下的模样。
可说到底,他终究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自幼受尽宠爱,却因母妃文氏被佞人陷害而受牵连,分配极北之地,受尽白眼,看遍冷暖。
而文氏的死,让他本就温凉的心彻底冰冻。文氏被地方狗绅凌辱毒打奄奄一息时,逼他立誓,此生必夺回金陵,斩杀一切忤逆之辈。
心思深重如他,自然不负文氏厚望。揭竿北蜀后,短短数月便如热风过境般夺下北方十二州,搅得天下风云乍变。
这些似乎都和苏家那个养在外头的孤女没什么瓜葛,但缘分妙就妙在这里。
被朝廷禁卫重伤之后,弗白珏逃进了九川山,救下他的正是苏拂晓。
而此刻他们脚下这片废墟,就是苏家在扬州青萝巷的遗址。
三年已过,焦糊味道早已散尽,但苏家灭门的恩怨自然不会随着那焦灼之气流逝,正如苏拂晓的死,只会在弗白珏心里烙下更深的印记。
但以兰佾却不说清楚,弗白珏对顾泠究竟存的是什么心思。
顾泠如今武功尽失已是废人一个,为何他没下手,反而日日在故人旧宅里买醉?
“有一座新开张的酒馆座北向南,门口悬挂一副对儿,上联下联我看得全……上一联,猛虎一杯山中醉,那个下联配,蛟龙两盏海底眠,横批还有七个字……”
不待他一句唱完全,以兰佾手上一甩,厚实的方巾已经兜头罩在了弗白珏头上,盖住了他裸露在外的身子。
“堂堂一个贼头子,衣衫不整醉在这野外,你也不怕被山野村妇非礼了去。”
一只手摸出来胡乱扯下方巾,露出一张让人迷醉的面容来。
看清来人后,弗白珏非但没起身,反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为何每次你都出于关心的目的开口,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想揍你。”
“你也一样。”
说着,他伸手欲拿走弗白珏的酒壶,可非但被弗白珏轻巧的避开了,还被他脚上一勾带滚在了野草里。
冰凉的手和身体接触到身上时,引得以兰佾眉头一挑:“你又要做什么?”
弗白珏不情愿的睁眼瞧了他一眼:“我冷,你又不够热,只能给你这碳加把火咯。”
一句“什么”还没问说出口,他身子里便传来一阵接一阵的炙热,翻涌的热气燃着五脏六腑,刹那间一股渴望更多的情愫升腾在身体某处,叫嚣着,窜流着。
以兰佾恨不得立刻掐死这个古怪的生物,每次都提防着,可每次都防不胜防,而他每次都玩的不亦乐乎,最后只是害得他要折腾上许多时日。
这个该死的!
意识到身体里抑制不住的渴望,以兰佾起身就要走,却发现内力如何都聚不起来,抬头看向弗白珏,却看到他笑得一脸奸诈。
“你找来的那个丫头,居然轻易就被顾泠收买了,惩罚你难道不应该么?”
此言一出,以兰佾立刻恍然:“前日宝宝失控去地牢刺杀顾泠,竟是受了你的魅术?”
弗白珏笑得更深了:“受控制是因为心有牵念,她牵念你对顾泠的关心,所以就有了心结。以兰佾,难道你看不出来么,蓝姑娘可打心里疼着你呢。”
“这个不需要你过问,快给我解开。”
“这可不行,万一等会儿蓝姑娘寻来了,你不见了可怎么办?”
从弗白珏奸诈的笑里,以兰佾终于察觉到了什么,立刻阴沉了面色:“你别乱来,宝宝是个孩子!”
“这句话应该我叮嘱你才对吧,人家是个孩子身,你可千万别乱来哦……”
话音刚落,以兰佾只觉眼前人影一闪,身上蓦然一轻,弗白珏早已没了踪迹。
“该死……”
燥热的气息一点一点侵蚀着心境,他被点了穴也提不起内力来压制,只是凭着人本能一点点阻止理性崩塌。
“咔嚓——”
就在以兰佾和自己的身体抗争时,一声枯枝被踩断的声音惊回了他逐渐消匿的理智。
此时他手无寸铁,内力难聚,便是个路人也能将他轻易杀死,万一是摘星楼的仇家寻来,他的名号暂且不论,摘星楼的名头可半点都不能玷.污。
心下一紧,不由屏气细听,细若蚊蝇的脚步声尚在远处,徘徊不定,踟蹰而行,似在观望什么。
步子轻浮,不是武林中人,呼吸浅淡,是个女子。
可这个时辰,出现在这废墟里的女人会是谁?
七里桥上人流正拥挤,谁也没注意到一个身披斗笠的人蹒跚的穿梭在人流中。
“哎呀,你个瘸子你干嘛!”
被猛然撞在一边的妇人骂骂咧咧的冲过去揪住了斗篷,帽子被抓掉后,居然是个发丝凌乱的少女。
少女神色痴痴,双目直愣,似个犯了痴傻病的傻子。
“真是晦气……出门被个傻子撞了,算我倒霉!”
妇人骂骂咧咧的绕过她走开了。留下顾泠哭笑不得。
只是一时没回过神来而已,怎么就又被骂成傻子了……
重新带好兜帽,揉揉翻窗时摔疼的腿。想逃过同鸢的看守真是比打架还累,腿差点又摔断一次。
不怪她不想带同鸢出来,实在是苏画眉的话太过隐晦。
青萝巷癸酉号是苏府的地址,为何当初会莫名出现在她脑海里,而且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认识苏拂晓,甚至已经想不起她的样子,可苏画眉偏偏一口咬定是她灭了苏家,这又是为何?
看来只能去青萝巷走一趟了。
一路问路前进,从热闹的锣鼓大街到人烟稀少的南城,又到荒草没膝的外郊,直到看到了卖包子大婶说的黑树,才确定了这里就是青萝巷。
曾经的焦黑已然被荒草覆盖,一眼望去断壁残瓦零散在旷野,凄凉萧瑟。
“咔嚓——”
没留神踩了一脚枯枝,脆响在寂静的空间里十分清晰。
然而朝前没走几步,她忽然听到一阵阵低弱的呼吸,像是生命垂危的人临终的气息。
有人在?!
顾泠眼前一亮,不顾腿脚大步流星朝微弱的方向而去,全然没发现空气里弥散的淡淡酒香。
果然,没走几步,远处柔软的草地上,一抹银色闪进了她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