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内殿温暖如春,金纱床帐旁炭火正旺,不时传来一阵木炭“噼啪”声。
猛然一声“哗啦”,烧的正旺的金盆扣在地毯上,烟灰荡了一地狼藉。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金牙床帐的纱幔被一把撩开,帐内清瘦的人影忽然咳嗽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剧烈。
恰好柳生刚端药回来,立刻上前来抚了弗绍言的后背,又拢好他的绒被。
“陛下,窦太医都说了您得平心静养,不能动肝火。”边说便挥手示意那禁卫赶紧滚下去。
待禁卫走后,柳生扶着面色苍白的人重新躺好,又赶忙喂药,但榻上之人却抬手拦下药碗,一双眉头怎么都舒不开。
“秦烨的部下就只剩下那十几个了么?阿泠呢?没人见到她么?”
柳生眉目一敛,垂了手:“陛下且安心,奴才已派人找着了。秦少将的部下都说一直是大人护着娘娘,如今已确定亲少将还活着,想来娘娘也毫发未损。”
榻上人颇为头疼的揉揉眉心,苍白的面容不禁让人心疼。
该死的……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事,偏偏在他旧疾突发的时候……
没有及时去救援,那个笨丫头真的能好好活下去么?她会不会在绝望里一直翘首盼着他出现,然后又一次次的失望?
一想到那呆笨的小脸上掩不住的失落,他只觉心底一阵酸绞,连心脏都仿佛要坠落无底深渊。
一把掀开被子,弗绍言翻身就要下床去,而柳生还没来得及阻止,单薄的身影一个踉跄跪立在地上,额上密布的冷汗就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
“陛下!”
柳生小心的扶着,生怕一个用力过度弄疼了弗绍言的腿。
自当年夺嫡时遭人暗算伤了右腿,他的右腿一到冬天就会不时刺痛,针扎一样的痛,熬不住了窦颐章就会开几副昏睡的药,睡着了也就没那么疼了。
“传朕旨意下去。”弗绍言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一手伏在膝上,一手撑在脚边,“差所有暗卫去找,找不到人,就提头来见!”
“遵旨!”
第二日,日光晴暖,天高云稀,湛蓝色天空下湿润沁凉的气息扑鼻而来,灌得人脑子瞬间清晰。
“是个晒茶的好日子啊!”
祝津茶站在高旷的蓝天下伸了个懒腰,大步朝工坊走去,他们祝茶庄的茶叶在南方茶行里颇有口碑,这些跟祝津茶的悉心可脱不了关系。
神清气爽的刚走了两步,迎头就碰上了心不在焉的女儿,只见祝海棠脑袋耷拉着,连头上的包子都显得无精打采。
“棠儿?”
喊了一声,祝海棠没听到。
“棠儿?”
喊了第二声,祝海棠还是没听到。
“海棠!”
一声高喝震醒了神色不对的祝海棠,丫头抬头看见老爹,小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该怎么说,只好道了声“爹爹早”。
祝津茶也是奇怪了,平日里这个时候丫头应该早粘着东流那孩子在茶坊里做工了,怎么今天一个人,还郁郁寡欢的模样。
“棠儿,怎么今天没见你去找东流啊?”
不提还好,一提祝海棠更委屈了,小嘴一撇赌气道:“找什么找啊,他有那么漂亮的姑娘陪着,哪还需要我啊,看着受气我走还不行!”
说着还真跑开了,这下倒让祝津茶来了兴致,大跨步朝茶坊行去。
还没进茶坊,就听得一阵笑闹,探头看去,竟是顾泠他们,腿脚还没好利索行走还需要轮椅,倒和一群人在码头玩起水来。
秦烨早卸去了铠甲,一身墨绿色窄袖宽衣裹着结实的身形,长发高束,露出一张英俊的脸来,皮肤略显黝黑,正是典型的北方男人。
此时,他正被一群茶庄新招的年轻伙计们缠着教功夫。
“秦大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身手好得很,还能在水上走!”
“快快,秦大哥,我天资蛮好,快些教我,保证一教就会!”
“边儿呆着去,就你那副猪样,要教也是教我……”
“我猪样学不了,你猴样就学得了了?秦大哥……快些教我嘛。”
顾泠被莫东流推着,坐在码头前悠然的看,却是故意忽略秦烨投来的求救目光。
“都别闹了,我做了新鲜的桂花糕,谁要吃!”
那边厢,同鸢刚端了盘子来,围着秦烨的少年们立刻一哄而散,转而闹起了同鸢来。
“鸢妹子,你这手艺棒的很,跟谁学的?你是北方人么?”
“妹子,以后九河村有人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保护你!”
“鸢妹儿啊,别听他的,他很怂的,找我找我,我才是保护你的那个……”
长在深宫的同鸢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慌了手脚,小脸通红不知该怎么应付,转头朝娘娘看去,却看娘娘正和莫公子聊的正好。
小伙子们看丫头的目光瞧向别处,也纷纷转了过去。
虎儿瞧了莫东流在和顾泠说话,捅了捅一旁的莫文,道:“那个姑娘和你表哥什么关系?”
身材矮小的莫文揉着被他戳疼的地方,无奈道:“我怎么知道,不过看样子,我哥喜欢那姑娘,她住在我家的这些天,表哥天天都来。”
被莫文这么一说,虎儿顿时警觉了:“那海棠妹子呢,大家伙儿可一直都把东流当祝家女婿的啊!”
莫文立刻捂了他的嘴:“别提了,海棠姐这几天眼睛一直都是红肿的,怕是夜里偷偷哭呢。”
哀怨的看了码头上的莫东流一眼,虎儿不禁长叹一声,这人长得帅了,就是吃香,靠过来的姑娘一个比一个好看。
这边厢,顾泠和莫东流正聊着,旁里冷不防插来一个浑厚的男音。
“泠姑娘,今日腿脚可有好些?”
南方话音纯气正,一听便是祝津茶,顾泠笑着的眉眼不禁闪过一丝惊异。
“承蒙庄主照顾,小女子好多了。”少女连忙敛了飞扬的眉色,垂下桃花眸行了个小礼。
祝津茶眼中亦闪过一丝精光,礼数周全,举止稳重,谈吐冷静,绝不是一般的大家闺秀。忽然,他想起了那夜秦烨的黑色铠甲,莫非,这姑娘是金陵城来的世家千金?
“泠姑娘没事便好。”说着,他随意的坐在了莫东流身畔继续问道,“祝某还没问,姑娘是从哪来,要到哪去?”
顾泠微微一笑:“从金陵城来,要去扬州城。”
“扬州?阿泠你要去扬州?!”莫东流猛然瞪大了眼睛,“扬州现在有瘟疫,前些日子还有个得病的跑到我们九河村来了,被我爹爹折腾了几天才救活,那模样简直凄惨,你可千万不能去啊!”
而顾泠的重点完全不在这儿,她一把抓了莫东流的手,脸上写满了惊讶:“莫伯伯能医扬州的瘟疫!?”
少年点点头:“我爹早年是游走江湖的神医,专治疑难杂症,不过他说扬州那场疫病好像不是……”
可莫东流话没说完就被祝津茶截断:“东流,休得乱言。”
但这二人一番措辞,倒让顾泠察觉了一点蛛丝马迹,也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祝庄主不必紧张,小女子的想法和莫伯父的一致,小女子也认为扬州这次出现的并非疫病,而是有人蓄意投毒。”
“你怎知道?莫非你已经去过扬州,见过病症了?”祝津茶话语中不经意带上了一丝警戒。
顾泠自然听出了他的戒备,展颜缓缓一笑:“情报说病人肉会溃烂,而溃烂的疫病一般只有夏天才能生成的,冬天的疫病大多为龟裂,所以……小女子猜测,此番扬州疫病可能是中毒所致。当然,莫伯父肯定了小女子的猜测。”
连莫贤弟都是看过病人之后才有了这点怀疑,这个小丫头居然只靠情报就能迅速分析判断,这奇怪的丫头究竟是何方神圣?
忽然,顾泠话锋一转,看向了莫东流。
“我可以去拜见一下伯父么?”
莫东流怔了怔,片刻才回过神来:“好,旁晚我带你去。”
“多谢。”又是一笑,顾泠摇着轮椅朝茶坊内走去。
水乡的冬天真是让人受不了,只坐了一会儿就快僵了,还是坐在太阳底下。
看着独自离开的消瘦身形,莫东流不知该作何表情了。明明是个瘦弱的女子,眉宇间却偶尔会透出睥睨天下的气势,明明是个呆呆木木的丫头,可言谈间却会露出洞悉一切的泰然。
好像整个天下都被她握在掌中。
“别看了,人都不见了。”
祝津茶伸手在莫东流眼前晃了晃,才唤回了他的神思。
瞧他一脸疑惑,祝津茶不由肃了脸色。
“东流,伯父丑话说在前头。这泠姑娘来历不寻常,你切不可与她太过亲近,你是你爹唯一的儿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伯父可没法跟你爹交代。”
虽然不明白其中关键,但莫东流还是听懂了那句“来历不寻常”,心里居然莫名兴奋了一下,就像自己的眼光得到了家人的认可。
“伯父不用担心,流儿自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