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凄凄,枯枝摇曳,圆月在云下发出淡光,荒山野岭里突然传来一声狼嚎,把背竹筐的两个年轻人吓得浑身一哆嗦。
走在前头的少年,一身蜡染棉袄,裹了蓝色头巾,一把镰刀举过头顶,月光下明亮的眼睛警觉的观望四周。
拉着他衣角的是一个女孩儿,蜡染袄裙沾满了泥泞,乌黑长发绾成两个包子,小手紧紧抓着少年的棉袄。
“莫哥哥你走慢点,我穿裙子走不快……”姑娘一步一跨,提着裙子不满皱了鼻子。
行在前头的少年一边探路一边回道:“都说了是上山采药,谁让你非要穿裙子出来。”
莫东流这番话顺嘴一出,祝海棠攥着他衣裳的手突然就松开了。
“又怎么了?”
少年无奈垂下镰刀转身看向丫头,就看到她腮帮子一鼓,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走你走,你走你的莫要管我。”祝海棠一口吴侬软语,撒娇似的赌气道。
莫东流还没意识到自己错哪了,剑眉一蹙:“海棠别闹,这雾蒙山你又不是不知道,夜里会有狼的,快点走。”
祝海棠迎着月亮狠狠剜了他一眼:“你那么嫌我,还那么怕狼,你先走啊,莫让我连累了你!”
耳听着远处又是一声狼嚎,少年也气恼了,伸手去拽她:“别添乱了,快跟我走。明明是你吵着闹着要穿裙子来,还赖在山里死活不下来,如今天黑了走不了了,你倒使性子了。”
“莫东流你!!”
两腿一伸,祝海棠什么都不管抹起泪来。
她穿裙子还不是为了让这个笨蛋看到她漂亮的样子,她故意在山上磨蹭,还不是想跟这个笨蛋一起多待会儿!而且这袄裙可是新做的,阿母要让在茶叶节穿的,如今弄这么脏,她要怎么跟阿母交代!
笨蛋莫东流!笨蛋!
越想越委屈,祝海棠干脆矮了身子趴在地上哭起来,眼泪跟断线珠子一样“吧嗒吧嗒”不停往下掉。
“哇——莫东流你个混蛋!我恨死你了!”
少年一时没了主意,哄也没插嘴的空,不哄又怕会招来狼,只好伸手去堵她的嘴。
“海棠别哭了!”
“会招来狼的……你……”
祝海棠连拍带退就是不让莫东流靠近她。
“你走开啊!你个笨蛋,莫要理我你走啊你走啊!”
“你听话,过来!”眼看丫头就要退到土坡上头了,莫东流英眉皱的更紧,“快过来啊,你再退就栽下去了!”
“呜呜呜你莫要管!你这个……啊!!”
“海棠!”
话都没说完,祝海棠朝后一栽仰头滚下了土坡,少年狠狠翻了个白眼追上去扒开草丛也滑了下去。
然而他刚滑到底,就听见旁里一声穿破耳膜的尖叫,听那高亢的分贝分明就是海棠丫头。
“海棠你在哪?!”
他一声声喊着,朝尖叫源靠拢,就在月光下隐隐看到那蜡染的袄裙时,祝海棠尖声喊道:“别过来!!这里有死人啊啊啊啊!!”
死人?!
莫东流一下挺直了脊梁,英气的眉宇刹那间盈满警觉。可就在他马上要够到祝海棠时,脚腕被猛然一握,吓得他后背一麻,下意识踢出一脚,将抓住他脚腕的东西狠狠甩了出去。
是个人!
一脚刚下去,莫东流就愣了,旁晚时听后来上山的张伯说雾蒙山上头有山石滚落,眼下这处峡谷正好在雾蒙山下,难道海棠看到的死人是被滚石砸下来的?
小心翼翼靠近被他甩出去的人,莫东流一脸艰苦得去翻那尸体的肩膀,孰料人一翻过来,正高的月亮打在尸体脸上,他竟愣了一愣。
非但不是一张被砸的血肉模糊的脸,反而是一张精致漂亮的脸,尽管长发凌乱披散着,但掩不住那小巧的面容,柳眉纤纤,羽睫细密,微微一抖在脸上映出小扇一样的阴影。
居然还是个姑娘!
顾不得去躲,莫东流连忙去探那“尸体”的鼻息,没想到一探之下居然还有气息,连忙招呼祝海棠过来帮忙。
谁知祝海棠依旧不敢动,指着另一边道:“那……那里还有两个人!”
扭头一看,果然荒草地里隐隐还露出两个人来,一男一女,男的肩挂披风身穿黑甲,女的衣衫泥泞,但一头双环髻还格外显眼。
莫东流立刻蹿过去探二人鼻息,探过后才舒口气,还好都还活着。
可眼下他们是三个人,自己和海棠只是两个人,怎么把他们带回去呢?
看穿了少年的心思,惊魂未定的丫头拍着胸脯道:“莫哥哥,别管他们了,我们先……”
“海棠,你背哪个姑娘?”
“啊?”
祝海棠回过神来恨不得拿起洗衣棒槌敲他:“莫东流你没病吧!这可是三个活死人!你让我们两个怎么扛回去!”
莫东流压根没看她,满脑子都在思考怎么将三人带回去,就在祝海棠急的差点跳脚时,一开始被莫东流踢出去的少女忽然有了动静。
“这是……哪?”
细如蚊蝇的声音传来,月光下荒草地里的少女颤巍巍坐起来,抬手在太阳穴上来回揉着。
“姑娘!你没事吧!”瞧见少女醒了,莫东流一个箭步冲过去小心扶起了她。
祝海棠则在一旁吓得不敢出声,双目圆瞪的看着刚起身的少女。
她好漂亮……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紧接着小脸上就堆满了不乐意,难怪东流非要就他们,原来是天上掉下来个美女。
不行,不能让东流觉得她无情无义?她明明是个热情善良的茶家姑娘!
这么一想,祝海棠脸上立刻换了神色,赶忙冲过去帮着扶起了少女,一阵嘘寒问暖。
“姑娘,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故?怎得落在这荒山里?”
被她这么一问,少女似画的面上闪过一丝迷茫,两条黛眉微微蹙起,深邃的桃花眸不知看向何处。
这是摔傻了还是本就是个傻子?
祝海棠也蹙了眉,不解的看向莫东流,却见莫东流一脸心疼的瞧着半依在他怀里的少女,没由来得冷了脸。
正待她准备开口讥讽时,少女忽然说话了。
“我没事,我能走,救他们。”
声若秋夜雨霖,气若深谷幽兰。怀中人兀自一开口,莫东流明亮的眸子不自觉更亮了。
明明是个柔弱无助的姑娘家,神色木讷还摔得浑身是伤,没想到一开口竟这般冷静,必然是个大家闺秀。
“你……你且站稳了给我看,不然我如何放心你跟在后头?”
见他这般小心,少女也毫不迟疑的脱开他怀抱,没了依靠的身子冷不防一晃差点趴回地上,却被她仔仔细细得稳住了。
“瞧,没事。”
行了几步,少女扬起小脸朝伸着胳膊一脸谨慎的少年微微一笑,清雅如出水芙蓉,极尽妍态。
莫东流此刻也不敢懈怠,默默看了少女一眼,毫不犹豫架起了地上着了黑甲的男人,这才看向一旁的祝海棠。
丫头左瞧瞧身子在寒风中不住摇晃的少女,右看看架着比他高出两个头的莫东流,终于眉头一拧脚一跺,也拖起了地上另一个姑娘。
圆月当头,玄明高照,荒山野岭里缓缓前行的几个身影在黑夜里尤为瞩目。
祝海棠架着丫头行在前头,莫东流架着身形高大的副将行在后面,还时不时扶中间的少女一把,口中不停提醒着“慢些仔细些”。
祝海棠嘴上没说,可话在心里转了个圈就又冒成了泪花。
方才还催她走快些,这会儿带了个美女倒变成行慢些了,男人果然不是好东西。
这么一想,丫头脚下步子更快了,你要走慢,我偏就走快,让你的心头好多摔几个狗啃泥,哼!
一步一个趔趄,顾泠咬牙跟着速度微妙变快的丫头,偶尔在广袖的掩饰下去揉揉刺痛的腿,心下却是一阵凄然。
出师不利,必有后祸。
人马还没到扬州城,就损在了这雾蒙山上,也不知剩下能活下来的还有多少,救疫的药物也不会有了。如今状况,就算他们在大山里养好了身子,又拿什么去疫区?凭白苦了老百姓的一片心意,也屈了弗绍言的心意。
她这钦差原本是过去给皇家助长声势的,如今倒好,落得一片狼藉,还差点跟随行一起死在荒山中,简直荒谬……
胫骨又是一阵刺痛,顾泠咬咬牙再次借力转了重心,右小腿怕是骨折了,这下没个月把根本没法去扬州,还是等那二人醒过来再说吧。
思绪间,一行人已经缓缓出了山谷,迎头遇上了谷外一串火把,莫东流和祝海棠瞧见打头的是祝村长,激动的连忙招手。
祝津茶也是见两个娃娃上山久不回来,这才带了人执火把寻来,没成想刚到谷口,就遇上了狼狈不堪的二人,更没想到的是两个娃娃还带回了三个外乡人!
“这是怎的了?”都是一口吴侬南话,人群里发出一阵议论。
人高马大的祝津茶健步过去先接过了莫东流肩上的男人,随后跟来的清瘦的莫知年也接过了祝海棠肩上的姑娘。
“爹爹……呜呜呜,你都不知道,吓死海棠了呢……”
祝海棠一把扑进祝津茶怀里,把一路的不满都哭了出来。
反而是莫东流,刚一卸下肩上的重量,眼瞧前头少女眼睛一闭就要摔倒,连忙冲过去捞进了怀里。
“姑娘!你怎么了?醒醒啊……”
他这厢一动,莫知年才发觉居然还有个姑娘,身为大夫的他递走手中的丫头便过去号了脉。
“爹,她没事吧?”莫东流眼看爹爹眉头蹙紧,不禁揪了心。
莫知年搁下少女雪白的腕子,又去捏她的小腿,这下清瘦的面容更是不展:“她身子亏损太重。体质差染了风寒不说,又摔着了肺腑,且还断了小腿。身子过度虚耗没几年养不回来,但风寒断腿这些小病症,个把月就能下地。”
见儿子眉头终于舒了些,莫知年看了祝津茶一眼,不动声色朝莫东流问道:“流儿,这些人你们是从哪带回来的?”
莫东流没有丝毫犹豫:“雾蒙山下的谷里,看那情况怕是旁晚时被滚石砸下来的。”
祝津茶看了看男人身上黑色军甲和红色披风,不动声色朝莫知年摇了摇头,于是莫知年又问儿子道:“你们可知这几位是何人?”
这下倒问住了少年,思忖片刻后,少年终于无奈的摇头。
“罢了,知年,先带回去医治吧,再这么下去没被摔死也要被冻死。”
祝津茶下了最后通牒,于是一行人带着火把浩浩荡荡朝山下走去,期间,少年一直抱着昏睡的姑娘,片刻不敢松懈,仿佛一松手,人就会飞走一般。
祝海棠一路看下去,心里更是不痛快。
回去定要给莫伯母告状去,就说莫东流在外头拈花惹草,伯母最恨这种男子,一定会狠狠训他一顿。
夜色愈加浓重,正当月昏云厚时,扬州城内一处府邸,一道黑影一闪而入。
“主上,消息确凿无疑,顾泠的确跟两名随从跌下了山崖,还被山下村民救下。”
榻上之人斜支着脑袋,轻阖的凤眸缓缓抬出一道缝隙,勾魂摄魄的魅色倾泻而出。
如此天赐良机,他怎能不去参合一把?
红唇微抿,嘴角笑出一道绝色的风韵。
“传我指令下去,找个模样周正没有身世的姑娘来。太笨不要,太聪明也不要,明白了么?”
“属下明白。”黑衣人毫不迟疑的应下,转身消失在黑暗中没了踪迹。
布局精美的内室,榻上之人抬手拉回落下半肩的罗衫,凤眸一转看向扬州城上的深空。
又有热闹看了呢,你说是不是?顾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