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曼穿过来来往往的人群,来到了安置伤兵的帐篷。
她一拉开帐篷,就有一种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还带着浓郁的汗味,难闻到令人几欲作呕。
赵曼皱皱眉,忍住胸中的恶心,观察着帐篷里的情况。
里面满满地堆了伤员,因为床位不够,有的伤员甚至只能被安排在地上,所以整个空间显得嘈杂拥挤万分。
军医来来往往地忙碌着,满头大汗,专心地治疗着手下的伤员。只是军医的再多,也比不上伤员的数量,有的伤员根本就不能分配到军医,只能流着血,有气无力地呻-吟着。
赵曼作为一名女子,如此突兀地站在帐篷里,在忙碌的人群中十分显眼。
其中有一个胡子花白的军医就不悦地皱眉,呵斥道:“你一介女流,来这里干什么,快出去,不要干扰我们救人。”
赵曼没有听他的话,反而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布帛,对着手下的伤员包扎起来,“大夫,我是来帮忙的。”
那军医看她面对鲜血直流的伤口也没有半点不适,包扎的手法也还算专业,也不再做声,又因为实在缺人,有人在一旁帮忙他的速度也可以快上许多,就默许了赵曼留下来。
帐篷里的伤兵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美丽的女子,她脸上带着暖暖的微笑,毫不嫌弃地替他们处理伤口,擦拭着连他们都难以接受的鲜血,小心而又轻柔。
他们突然觉得一阵温暖。
每一个作为冲锋陷阵的士兵,他们的身份都是很低,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成为一名士兵,或是心甘或是不愿,在沙场上用性命来堆积一个未知的结果。
一旦站上了战场,就注定了他们必须为了身为男儿的尊严而奋力搏战,他们为了守卫家国而战,每一刻都有可能是是血溅沙场、马革裹尸的后果。
现在,他们血洒沙场,最后被抬回这个狭窄的空间,在幽闭的环境了,连一直坚守的男儿的铁骨也开始动摇,在战场上的能够英勇无畏的他们,此时却因为身体上的疼痛,而丢掉了傲骨,有气无力地哀嚎、呻-吟。
而那个面带笑容的女子此时出现在这个帐篷里,好似一阵光芒突然投射如一直幽暗的天地里,带着希望的憧憬和美妙。
这是他们有人可能一辈子都无可企及的贵人。而现在,那个美如神仙中人的女子,就这样毫无芥蒂地替他们擦拭着额角的汗珠、包扎着身上的伤口,温柔的就像他们家中的妻子与母亲。
很快地,帐篷里的哀嚎声渐渐低了下去,受伤的士兵们都视线放在那个女子的身上,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连身上的疼痛都似乎能够减轻似的。
白胡子军医察觉到伤员们的变化,看着正在认真包扎伤口的女子,暗中点头。
就算此女只能帮些小忙,能有她在这,安慰士兵情绪也是好的。所以在赵曼在接下来几天的按时报到,他也没有阻止,而是默许了她的存在。
此乃后话,暂且不表,先说眼前。
赵曼正替一个士兵包扎着伤口,他伤得很重,被流箭射中了心口,流了很多血,现在已经奄奄一息了。
他的脸色苍白,眼中布满了泪水,充满了绝望。
他紧紧地抓住赵曼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的一根渺茫的稻草,绝望中带着悲哀的希冀。
“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是不是?我就要死了!可是我还没有回家,明明我答应了我家阿姆的,承诺说我一定会回去的。我一定会回去的,以一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的身份回去!从此以后,她就不用再受苦了,因为她的儿子有了出息,可以让她享福了。”
说道此,他停顿了许久,身虚力竭。
“可怜我家的阿姆,白发苍苍,身体虚弱,每天还要坚持到村口等着我回去。可是我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贵人,你能不能,求你能不能告诉我家阿姆,我已经不能回去了,叫她不要等我了。小心天寒风大,伤了病体。”
赵曼看着他希冀的眼神,带着对自家母亲深深的眷恋和关心,只能朝着他拼命地点点头,眼泪也终于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躺在病榻上的男子,还那么年轻,她甚至可以看见他脸上尚未消退的婴儿肥,带着满满的稚气。
可是,现在他这条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的在她的面前渐渐消逝,带着他对自家阿姆的那位完成的承诺与遗憾,归于生命的终结,了无生息。
那士兵看到赵曼点头,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微笑,轻声道了一声“谢谢”,怀恋地看着帐篷外明媚的阳光,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赵曼忍不住哽咽出声来。
有家不能回是何种感觉,她的感受是最深不过了。
她不禁想,是不是在某一天,她也会像眼前的人一样,像抓着一个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一个陌生人的手,托她带着一个连地址都没有的口信,让她告诉自家的阿姆,不用再等她了。因为她已经魂归西天,再也回不去了。小心天寒风大,伤了病体……
因为一个生命的逝去,军帐里的气氛更加沉寂,染上了深深的哀愁。
那个士兵的今天,何曾不是他们的明天?只不过是早一天与晚一天的差别罢了。
赵曼问了帐篷里的人,有没有知道那个士兵的家处何地的。不料大家纷纷摇头,竟没有一个人知道的。
军队里的士兵都是来自天南地北,有着许多人都不知道的小地方。刚刚牺牲的士兵刚来没多久,平日里孤言寡语,甚少与人交谈,所以大家都不知道他来自何处。
赵曼看着那个脸上带着一丝微笑的士兵,突然心中用上一丝悲哀。
客死他乡,魂无归处,他那不得安置的灵魂,在这虚空中飘荡,可会觉得寂寞?
还有在那个不知角落的某处,是否也有着一个白发苍苍的慈母,每日拄着一根拐杖,早晨从家里出门,踽踽然走到村口处。
她倚着树,吹着风,在一日的辰光流逝中,紧紧地盯着村道的羊场小路,期待那个刻骨铭心的声音渐渐出现,直到初阳升起到夕阳落下。
再在夕阳的余晖中,怀着失望,踏上她已经走了无数遍的路途。心里思量着,明天,也许要起的早点,也许她等得久点、时间多一点、凑足了时间,他的儿子也该回来了吧。
老天啊,就要她儿子快些回来吧,现在,她已经觉得有些力不从心,连道路都在一日到一日中变得漫长,难以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