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我小时候十分乖巧。
父亲母亲上烟忙,父亲便在两颗树中间拴个吊床一样的腊条筐,里面放上小被子,母亲把妹妹放在里面,我两三岁刚站稳就摇摇晃晃地扶箩筐看妹妹了。
兄妹俩也不哭,有时还伸小手呜哩哇啦交流一番,父亲母亲一边看到两个小家伙天真有趣,开心地笑着。
3月份,春风一吹,母亲带上小筐领着我,拿个小铲子,到沟崖里去摘白蒿、挖苦菜、荠菜。
回家后,母亲打开收音机,听着《隋唐演义》《三国演义》,把白蒿摘净,母亲有好几种做法,与大枣一起煮汤全家喝;或者切碎,掺些玉米面,蒸窝头;有时候要用上油和盐、葱花,奢侈地吃一顿拌茵陈。
边干边回头跟我和躺在摇篮里的妹妹说“城城,知道么,三月茵陈四月蒿,四月青蒿当柴烧,这会儿的茵陈好吃,对身体还好”。
苦菜可以醮酱,荠菜能包一顿满含春天味道的水饺。
父亲虽然没有上学,但自小家里什么活也参与,学会了很多手工技巧,父亲会用腊条编箩筐,这就省去了买的麻烦。
夏天,父亲拿出头年棒子皮编的铺团,麦秸编的草席子,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在门口乘凉。崖头下面便是西面而来,然后拐弯南流的哈喇河,细细的流水,居高临下的位置,轻抚的晚风,幸福的家人。
秋天,几阵秋雨过后,地上的菌丝充分吸收了天地间的养分,形和式实现完美蜕变,变成一朵朵小蘑菇,生长在一堆堆草丛下面,一棵棵洋槐树下面,有的树枝树叉上生出黑黑的木耳。
这些取之于天地的自然美味,恰好成了我们补充身体微量元素、微生素的最好美食。每次,母亲领着我和妹妹妹,与挖野菜一样,一朵朵地去捡蘑菇、摘木耳。每当走进深深的老林子,浓盖遮天,在一个纯氧的环境,母亲的心情会格外好。
有时,母亲会回过头,调皮地逗我和妹妹:看看,一个采蘑菇的小公主,一个采蘑菇的小王子。说完,快跑,我和妹妹飞追。
三个人的笑声在林间回荡。满满一框蘑菇木耳回家,父亲嘴巴上含住烟,倒出两手接过小框子,留下要马上下锅的,剩下的与母亲一起掰去泥土,放到盖垫上,晒干,可以保存很长时间。
一个地方生态了,大自然就会给那里的人无尽的回馈。秋寒后的几场雨后,小山山坡上和哈喇河的两岸就会出现一种叫“山水牛”(土天牛)的虫子,满山坡、河崖的爬,每年这个时候,村民们就会赶早寻找。拿个瓶子,不多时就会装满。回家一炒,绝对的美味佳肴。
母亲带来的不仅是父亲的丰衣足食,而是观念的改变。
会写名字和会读书写字实际上是天差地别的。母亲搞小规模的养殖,家里总是一大群鸡、鹅,还养兔子。鸡、鹅、兔子什么时候打什么样的疫苗,拉肚子该吃什么样的草料,母亲都清清楚楚。
四岁,我就一手端个破舀子头,一手拿根杆儿在哈喇河里放鹅了。我个子小,鹅伸直脖子比我还要高点,站在鹅群里,甚至有时都看不到我。鹅群里总有脾气不好的,要是哪只鹅发了脾气,不拿杆子,我总是被鹅追着跑。
五叔说过,村里经常有人见到我小时候被鹅追着跑的样子,少不了被鹅拧几口,然后,鹅累了,我再拿杆子撵鹅。长大后,我跑得非常快,这让我时常想起小时候被几只凶鹅追时的狼狈样子。
我跑得快绝非浪得虚名,衍科和连忠到我家玩,家里烟抽完了,父亲就拿出一块钱,让我跑到新村的南头去买双兔烟。
最初,代销点是一个小村商品供应的总部,开始专供专营,像煤油一类的还要限量供应。父亲母亲结婚后几年,农村商业发展出了新形态,小卖部在村里开始出现。小时候小卖部就是我眼里的超级卖场,不大的一间小屋,里面水泥板做的格子里有买不完的东西,只要你交上个钢币或者几毛钱,一个个小水泥格子是我童年觉得最神秘的东西之一,卖家总能掏出你想要的东西。
我巨听话的,父亲让我跑三里路到新村最南端的小卖部里买烟,不用多长时间我就能跑回来。
给父亲买烟,给奶奶打醋、打酱油在最初我会跑的一两年里乐此不疲。大人一句“城城跑得真快”,或者是替奶奶打了醋之后回来路上偷偷地喝上几口,一点得到,就让童年的我心里有了无尽的满足。
为了让儿子玩得高兴,尽管物质仍然匮乏,但父亲想尽了法子。父亲用铁片圈个圈,用腊条做个前头三角的小棍,我玩滚铁圈,还用车链子扣做洋火枪,用腊条做弓,在老村里掰个树叉做弹弓,童年的玩物与父亲一样,一切取之自然。
妹妹会走会坐了,母亲经常回家看姥爷,用单轱辘木车,一边绑一个大筐子,一边放我,一边放妹妹,推着我和妹妹看姥爷。父亲有空的时候,就一家四口,我坐在车的前大梁上,母亲在后面抱着妹妹。
母亲不会骑自行车,我隐约记事了,晚上,父亲就到家东的路上教母亲学自行车,父亲在后面扶着,母亲先学保持平衡,一天一次,我和妹妹经常听到外面“哐哐的歪车声”,然后母亲责备父亲。
后来父亲生气了,“你歪车子,我扶着,关我什么事”。
索性在车后座上绑根棍子,并指着村东的小路说,自己去学吧,碍怎么学怎么学。
母亲也生气,推上自行车就到外面练,车响的次数更多了,我们三个在门口看母亲狼狈的样子笑。
但到最后,母亲还是没学会骑自行车。
自行车自然是那时我们家里最先进的交通工具了。每次烤完烟,父亲母亲两个坐在堂屋,一片片地整理,铺平,摞在一起,顺着烟筋捆成一札札,整齐地堆放一处。都顺完了,在自行车后座上绑个大篓子,装得满满的,父亲骑自行车都到关王烟站去卖烟。
小时最期待的就是父亲卖完烟回来,每到下午,我就和妹妹在大门楼里等着。远远的看见父亲骑着自行车回来了。然后,一步步推着自行车爬上坡来,到家门口,这时我和妹妹会欢呼起来。
欢呼的是每次父亲后面的大篓子从来都不空的,里面要么有小画书,要么有小本本,每次都有的是菠萝豆、杏元饼干,我和妹妹欢呼的就是这个。
父亲放下自行车,母亲微笑着道声回来了。我和妹妹一手抱一个,亲亲,放到屋里,妹妹吃饼干、豆子,父亲拿出铅笔,刚买来的小本子,教我写山、石、田、土。
父亲一生就教了我这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