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天色将晚,一辆马车从远山道中驶了出来。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不知是夕阳催促着马车疾驰,还是马鞭催动夕阳西下。
“想必今日夜里便能到银沙渡口了。”马车车夫位置上坐着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身旁放着一张羊皮地图,边看边说道。他一身黑色劲装,古铜色的肌肤在夕阳的照射下充满了活力。少年昂起头来眺望远方,又看了看天色,然后朝马车厢里说道,“不过估计还得赶一段夜路。”
车厢内坐着的,也是一个少年,皮肤白白的,眉目清秀,细心之人很快便能看出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子。她一身纶巾素服,身材有些瘦弱。听到了车厢外黑衣少年的话后,她挑开帘子,猫着腰挪步坐在了黑衣少年的身旁,也望了望远方。只看到一片泛黄的天际,她眉头便不由地皱了起来,想起小时候族中老人在那棵千年古树下讲的一个个鬼故事,勾人魂魄的白狐狸、吃人舌头的黑熊怪、红水河畔浮浮沉沉的枯尸……
“哈哈,镜子你怕了!”黑衣少年瞥了一眼,便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大笑了起来,“镜儿,小时候你这样儿我见多了,准是又想起什么鬼故事了。”
被叫做镜子的少女名唤萧静,是黑衣少年叶晞的表妹,此番也不知是萧静吃错药了还是她爹娘吃错了药,竟然放心让只会几招三脚猫功夫的叶晞护送上京探亲。
“叶晞,你够了!”萧静被人看穿了心事,脸上刷地红成了苹果,无奈地朝他吼道。
“小镜子呀,”叶晞眉毛一挑,用肩膀蹭了蹭萧静,笑道,“听说你们所谓读圣贤书的人都喜欢掉书袋吧?什么在晚上‘举杯邀明月’之类的,不是挺美的?”
萧静没有理会他,目光直直地看着远处。
“哎,还气上了?”少年别过头来,又用肩膀顶了顶萧静。萧静一蹙眉,看了他一眼,然后手指向前方远处道路一侧,说道:
“你看,前面好像躺着个人。”
一具尸体静静地倒在路旁的荒草丛里,从体型看来,是个高大壮硕的成年男子。马车停在了路旁,两人从车上跳下来,叶晞蹲在地上,将男尸翻了个身,两人这才看清男尸的模样:长发胡乱地散在额前,脸庞棱角分明,下巴的浓密的短胡茬透露着一股男子气息,一条新添的疤痕从左眼角垂直滑落到耳根。
“先搬上车再说吧。”叶晞撅了撅嘴,深呼吸了一口气,愣是没把男子整个抱起来,顿时憋得脸上通红。他目光与萧静鄙夷的眼神相接,脸上的红晕顿时更深了许多。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后,叶晞总算是将男子拖上了马车厢内。萧静也随即爬上了车,掀开车帘跟了进去。
在多年之后,叶晞回想起当初的这一幕时,总会感慨万千。有时往平静的湖水里丢了一粒小石子,就会激起一圈圈的涟漪。
清水渐渐湿润了男子干裂的嘴唇,男子像是感觉到了这一丝清凉,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两张稚气未脱的脸庞。
“大叔你醒了。”叶晞兴奋地说道。
萧静也开心地拍了拍叶晞的肩膀,对他说道:“幸亏你看出大叔还没死,换做我肯定不知道怎么办了。”
叶晞还来不及露出喜色,便被男子略显焦急的虚弱的声音打断。
“这里……是……是哪儿?”男子渐渐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急忙问道。
“大叔,这里是我俩的马车上。您先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再说话也不迟。”叶晞笑了笑,转身要出去,“我先去驾马,尽早赶到有大夫的地方。”
“别……”叶晞的衣角被男子一把拽住,他摇了摇头,艰难地说道,“两位小友救命之恩,任某无以回报……只是我已经活不长了。”他说完这段,突然用力地咳嗽了起来,然后又接着说道:“我怀中有一个盒子,关乎天下气运……这并非我妄言……盒子里是颗珠子,叫……叫隋凉珠,你们一定要把他交给龙骧城的神仪……唐潇大人。”说着,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不时一颗晶莹的泪珠从脸颊滚落下来。
叶晞与萧静对视一眼,神情间都凝重了许多。叶晞鼻子中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伸手在男子怀里摸了摸,果然摸出个手掌大小的小盒子来。小盒子装饰得极为华丽,上面镶着数颗五颜六色的宝石,顿时将车厢映照得亮了起来。两人又对视了一眼,这回萧静下意识地舔了舔微微发干的嘴唇,轻轻将盒子打开。
“啪嗒”一声清脆细小的机括响动,盒子应声而开。里面也正如男子说的那样,放着一颗鸽蛋大小的黄澄色珠子,但珠子看上去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就像路边小摊贩卖的劣质品。
气氛有些沉重。叶晞清了清嗓子,似乎想要活跃一下气氛,开口道:
“这可跟话本里写得不一样啊,难道不应该是光芒万丈的珠子吗……”
萧静嘴角抽动了一下,勉强算作笑了笑。她轻声叫了句“大叔”,却没得到任何回应。叶晞俯身过去用多个方式确认过了后,不由眼眉低垂,神色有些伤感,轻轻地说了句:
“死了。”
一时间,车厢内又是短暂的沉默。
“怎么办呀?”萧静此时一副可怜巴巴不知所措的模样,率先打破了沉默。
叶晞望了望天色,说道:“我俩先把大叔埋了吧。”
天色暗的很快。待两人将尸体埋好,堆成一座小坟时,天幕中早已月明星稀。马鞭的一端握在叶晞手中,在昏暗的空气中发出一声脆响,马车又重新上路。
然而让两人不知道的是,千里之外的一处石崖之上,一个窈窕而性感的红衣女子正使用着神奇的心眼之术注视着他们。那年轻女子眉心一点朱砂,眼波媚极,红唇如火,一颦一笑都透着万种风情,夜风将她的红裙撩起,展现着她完美的腰肢,在风中肆意舞动,像极了传说中的女妖。
夜凉如水,月如钩。马车在路上踽踽独行,夜虫的鸣叫声从没停止过,道路两旁时不时透出一双发光的小兽的眼睛。
行了一段路程,便听到隐隐有奔流咆哮的水声,随着马车的行进,江水的奔腾咆哮愈发清晰入耳,不过数里,便远远望见了那条夜色中的银色苍龙。叶晞将马车停在了一块石碑前,借着朦胧的月光,可以隐约识得上面三个恣意狂放的大字:银沙江。
银沙江江水湍急,势若奔马,堪称天下之最,当朝观止阁大学士苏琦曾点评其“势引长云断,波轻片雪连”,向来是文人墨客咏怀抒情之所在。过了此江,便分出了两条官道:东南方向上行五十余里,便是京都天启城;西南一道,则通往龙骧、凤羽等诸城。叶晞打算将表妹护送到京都亲戚那里后,便独身往龙骧送这莫名其妙却又看上去十分重要的隋凉珠。
此时夜已深,大江之上早已没了渡船,两人便往银沙渡口的客栈休息一晚。客栈之中鱼龙混杂,推开客栈大门,挟着一股江水气息的夜风卷入大厅,目光所至之处,刀口舔血的江湖客、过江做买卖的生意人、落拓潦倒的意气书生,还有许多看不出身份甚至男女的过客都聚在厅中饮酒用饭,嘈杂倒也热闹。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立刻数十双打量的眼睛便迎了上来。萧静虽然扮了男装,但心中惴惴,低着头紧紧地跟在叶晞身后;叶晞本来天性胆大,但此时怀中藏着个盒子,不免也有些紧张,挑了挑右眉,勉强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扭头朝门口左侧柜台那留着八字小胡子的掌柜说道:
“掌柜的,两人住店。”
掌柜的还没回话,叶晞的肩头却被人拍了拍,回头看时,却是一个虎背狼腰的大胡子,穿着一件宽大的长袍,但总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别扭。
大胡子双眼瞪得圆圆,弯下腰来与叶晞沉默地对视了几眼,然后神秘兮兮地说道:
“小娃娃,你身怀巨宝呀!”
叶晞闻言不禁身子一抖,呼吸顿时重了起来,转眼便想着要怎么逃离此处。不料那大胡子嬉笑了几声,突然撩了一下萧静的脸蛋,吓得萧静连忙侧过头去,脸儿变得煞白。
“这个小娘们扮男装还是这般俊俏,你可真藏了个宝呀!”大胡子哈哈大笑了起来,不少人也随之哄堂大笑。
“原来不是发现我怀里的隋凉珠呀。”叶晞暗自出了口气,心情一下轻松了不少。昂起头来,伸出手指头来点了点大胡子的胸口,剑眉一舒,道:
“大胡子,你以为你人高马大就能欺负我表妹吗?有种就来单挑呀!”
客栈大堂里的笑声更加欢快了起来。大胡子没想到这少年胆敢这般挑衅,登时有些怒了,伸手猛一推叶晞,就要发飙。叶晞虽然没什么真本事,但眼疾手快,见大胡子伸手推来,就势往后一移步,脚下使了个绊子。大胡子推个空,力量无处释放,脚下被叶晞一绊,险些摔了个狗吃屎。在众看客的哄笑声中,大胡子气红了脸,便要朝叶晞扑来。
“稍等,规矩还没讲清楚,你急什么?”叶晞一把拉过萧静负手而立,面对怒气冲天的大胡子却笑意融融。
“且不说这规矩如何,气度上你便已经输了。况且我俩单挑,若我胜了,恐怕你面子上挂不住;若你赢了,也只是以大欺小。”
叶晞声音高亢清朗,字字传入大胡子的耳朵。大胡子用眼角余光一扫周围看客的目光,便犹豫了起来。
“进一步说,我与大叔你也无仇无怨,为什么非要打一架分个胜负呢?看大叔生得这么豪壮,不如我请大叔喝一杯酒,恩怨一笔勾销如何?”叶晞脸上笑意更盛,不等大胡子想通,转身便说道,“小二哥,相烦给这位大叔来一杯上好佳酿,算我账上。”
怒意。
惊疑。
犹豫。
大胡子接过了小二递来的酒杯,大笑着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