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淮南国的九卿公主,十三岁便随父出征。血色战场,毫无畏惧,所向披靡。她和他初次相见面的地方可想而知,必定是在血肉横飞的杀场。当时战前方淮南三万大军,后方还有十万大军,而天庆国就只单单派了五千军士出征,一场胜负注定了的战事,以天庆仅剩的一百士兵被俘而告终。那便是她与慕容隽首次相遇,惊鸿一瞥,恍若隔世。
骑坐马背上的九卿公主,背脊直挺,面色冷峻,浑然一副天生王者的气质。
一年前域内之争,她的父君淮王受了重伤,身子一直未大好,加之淮王已近耳顺之年,在军营里总是有些力不从心,在她万般的恳求之下,父君终是离开军营,回到朝政主持大局。而今,这军营之中,就单剩下她一人统领着十几万的人马。
一百号战俘排成长长的纵队,自她马前依次走过,她看着满是血污泥渍战俘被李中尉鞭打着往回走,神情冷淡如常。战俘们的手脚皆是被厚重的铁链束缚着,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刺耳的声响。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颓废丧志心如死灰的木讷之态,就连李中尉的鞭子在他们残破的躯体上留下一道道血色,他们的眼中也没能流露出一丝痛意。
直到最后一位战俘从她马前经过,她才发现了完全属于一位保家卫国的将士该的傲骨和气魄。当李中尉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她看见他因握紧拳头而泛白的骨节,束缚在他手腕上的铁链发出刺耳的轻响,利刃般的长鞭狠狠的抽打在他的后背,然而,他的身体都没有妥协般的蜷缩抽搐。他从地上缓慢的站起来,直立着不屈的身子。
她清晰的看清他刚毅不折的轮廓,他的眼中是如狼般凶狠阴森之色。她冰冷的面上若有如无的狡黠一闪而逝,随即,她对李中尉使了个眼色,李中尉很是恭顺的停住手中正欲挥向他的鞭子。她拉了下缰绳,枣色红马警觉似的向前走了两步,他镇定沉着的面容在她面前一览无余,她上下打量着他。而他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与她四目相对,眸色皆是寒冰般的透骨冰凉。
九卿冷冷的看着他先将目光移到前面那群伤痕累累的战友身上,对她置若罔闻,她眉心微蹙,扯着缰绳让马调转回头,丢给李中尉一句话:“明日将此人带来我营帐,以后,没有军令,不准许虐待任何一名俘虏。”然后驰骋骏马而去。
第二日,晨光熹微。淮阴山东面山脚之下,整齐浩荡的晨练军阵,声势震天的口号。朝霞明灭中,辨不清每一位淮南军士面容的表情,但是他们的一招一式,刚劲矫健,都是铮铮铁骨的男儿。
在浩大的晨练军阵最前面,是地势高五尺的平台,东方第一缕阳光照在高台之上那位统帅三军的领军人物急速变换的身姿。横扫,抽身,出腿,下劈。一连串的动作在光影之中迅速切换,台下众军士与她的动作整齐划一,丝毫不凌乱。柔和的阳光落在她的面颊之上,令她的终年肃然冷淡的面容多了几分阴柔妩媚。她一身戎装,目光如炬,放眼台下数万人的阵势,这是她精心栽培的精锐部队,是她多年的心血。
五年前,她为这支军队亲笔提名:震淮军,乃是重振家国之意。五年间,她带领震淮军收复了被卫国夺去的三座城池,直捣燕国老巢砚山府,开辟北方战场,以铁腕手段占领域内十八关。五年间,淮南国由昔日小国瞬间崛起,实力与中原霸主天庆国不相上下。各国只要是一提到震淮军,皆是声色聚变。而还有一个名字更是令人闻风丧胆,那便是震淮军的统领九卿公主。
九卿回到营帐时,太阳已经高斜。昨日那位李中尉躬身等在营帐门口,他的身后两名护卫压着一名带着全身捆绑男子。男子被捆缚着略显蜷缩弓背,披头散发,一袭破烂青衫上尽是淤泥血污,乍一看,就像是乞丐般极为落魄。然而,他颀长的身姿,深邃无痕双眼,却是由内至外都透着灼灼傲气。
九卿示意为其松绑,又打开手链脚链,才遣退李中尉三人。
男子目光锐利的看了九卿一眼,他们各怀心思,却都心照不宣。营帐内的空间本就狭窄,此时沉默气氛便无处遁形。男子打量一番,自顾自的坐到账内唯一一张椅子上,翘着腿,手搭着椅檐,动作连贯自然,就像是在自家一样悠然自在。他面前是九卿日常处理公文的案几,上面是整整齐齐一叠待处理的公文。他伸手欲去翻开最上面的公文,一支骨节修长的手摁住了那叠公文,九卿冷冷的望着他,仿佛在警告他不该动的最好别动。他讪讪的将手收回,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却是冷冷的看着九卿的另一支手端起案几上的茶壶,不徐不慢地倒了杯茶,然后轻轻放下茶壶,平端起茶杯递到他面前。他伸手欲接过她手中的茶盏,只听得一声长叹,他的手停在半空,笑意僵在嘴边。
“慕容隽,天庆国少将,慕容大将军府二少爷,下月初三年满十九,性洒脱,意孤高,贯用长枪,精通谋略,深谙用兵之道。”九卿淡淡的说。
“就这些?”慕容隽接过她手中的茶盏,放在嘴边泯了小口,闭上眼,品茗个中滋味。
九卿未置可否,思忖片刻,又徐徐道来:“二十年前,天庆先帝的宠妃丽姬离奇失踪于郑国皇宫,庆王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此事。当时天庆朝野上下谁人不知,能过帝王眼皮子底下捣鬼的除了慕容将军府就只有惠王府,却苦于没有证据。三个月后,事情却有了意外的转机,在云妃宫中的荷花塘中竟浮出丽姬的尸体。云妃是慕容家献给帝王的美姬,而在丽姬的尸体上还发现了一块蜀锦,应是丽姬被人推入水中防止她喊叫,所以强塞进她嘴中而留下的。当时蜀地进贡的皇宫的蜀锦只赏给慕容府五匹。种种迹象的源头明显的指向慕容府,这反而让陈王对惠王府更加心生猜忌。惠王爷年轻有为,上至朝臣,下至百姓,对他都是赞不绝口,不免让帝王忌惮。所以,经过一系列的查证,矛头径直指向惠王府。最终以惠王落网而告终。结案一个月后,慕容府的二少爷便降生了,看似是很平常的事。”
她讲述着陈年往事,不带丝毫情感,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慕容隽的脸上,而他至始至终都是闭眼品味香茶的一脸享受。
他睁开眼,轻晃手中的空茶杯,并不看她,说:“淮南的普洱果然堪称一绝。”
她见他顾左右而言其他,故意轻笑,假装轻蔑一激:“如今的淮南国早已今非昔比,物产丰富,比如你们天庆国被视作的奇珍异宝,在淮南也算不上是稀罕物。”
他露出一丝笑意,看向她的目光却是不带任何的温度:“那么,你攻打我天庆又有何意?”
此话一出,她淡然的脸上蒙上一层灰雾,沉默半响,说:“想替父君完成他此生最后一个心愿。”她的声音略有波动,目光涣散,神色恍惚如隔世。
慕容隽看着面前这个忧情脉脉的女子,这个传说南征北战无往而不胜的巾帼英雄,在她粼粼银衣盔甲之下,竟也掩藏在一颗普通女子儿女情长的心。他到底是该为她可悲呢,还是为她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