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好了老阁主,司空念又找来一块白布缠于手臂,再将阁楼里的每一扇门窗从上到下一一合上,每关上一扇门一扇窗,便是关闭了一份这儿留存的记忆。
临走时他又回头凝视阁楼良久,曾经好端端的一个家,眼下却如鬼屋一般让人心寒彻骨。
再出发,一路上司空念并无多话,只顾绷着个脸驾车。金巧儿怕他伤心过度,想着法子逗他开心。田陆与司空念也有着各自的心思,安静无话。
车行半日,又船行一日,便到了金陵城,路上好在一帆风顺。
望着船舷边滔滔而过的江水,司空念又想起当年,老阁主劝他读书,曾以逝者如斯来作比。刚入南宫阁时,司空念并不爱读书,在老阁主用心良苦地提点下,才感悟到了读书的精髓。若是没有老阁主,或许现在他也会像卫家公子那般,空有一身武学架子罢了。
进了城,四人便分道扬镳,金巧儿带着田陆回了御史台,司空念与方恒轩则向大司徒府上驶去。
方霍本在流漪院翻阅文案,却听周通派人来报,说是三少爷与司空少侠回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事情来,出门迎接。三少爷此行的成败对他而言可谓事关重大,前些日子里卫扬一直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他正等着这一手来反击呢。
远远地见着了离家几日的小儿子,方霍露出了久违的笑脸,却无意间瞥见司空念臂上缠着的白布,心中大惊。然而大司徒到底是阅尽世故,这一丝惊讶在他脸上转瞬即逝,便又恢复了刚刚亲切的笑容。
“父亲。”
“大司徒。”
“二位一路辛苦了,进屋说话吧。”
方霍亲自将两人迎回屋里,又示意闲杂人等离开后,才开始说道:“司空公子一路辛苦,小儿从小娇生惯养,给你也平添不少麻烦吧?”
“哪里哪里。”司空念心情郁郁,并不愿多说话。
方霍看出他情绪不佳,故作好奇问道:“不知司空公子臂上这白布是何意?”
方恒轩忙替司空念答道:“我们回程时路过南宫阁,正见着司空兄祖父惨遭不测,故而……”边说他边观察着父亲的表情。
大司徒继续装作大吃一惊的模样:“竟有这等事情?是何人所为?”
司空念摇头答道:“我想,当是那日在比武场上坏了卫家的事情,卫扬怀恨于心,便出此卑劣的招数寻求报复。”
“竟然如此无耻!”方霍声如洪钟,瞪圆的双眼里喷射着怒火,一掌拍在桌案上,案上的书卷被震下来几册。
“让大司徒费心了,我与卫家已是不共戴天之仇,今后定当全力辅佐大司徒,还望有生之年能为祖父手刃仇人。”司空念行下属礼道。
“好,好。”方霍依旧板着个脸故作严肃,“卫扬向来心狠手辣,屠害无辜无数,早晚会遭报应!”
大司徒痛斥完同僚的罪行后,又赶忙询问他们此行的成果:“此番车马劳顿,可有搜集到什么私盐案的证据?”
方恒轩作揖道:“田陆已找到,并且由御史台中丞带回御史台候审了。”
方霍听到此话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还有什么样的证据能比人证更有说服力呢?转念一想,他倒是开始为人证的安危担心起来,恨不得能派人去贴身保护。
方霍又问了些无关痛痒的话,便让两人退下了。此刻他已是心花怒放,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
离开流漪院后,司空念心情不佳,自顾自地去他的海棠院了,而方恒轩则心中惴惴,一路朝着桂院走去。
这桂院地处方府的西北方,并不在方府之内,与方府有一街之隔,是方家门客所聚居之地。方家家大业大,一直有收养门客的习惯,到了方霍这一代,不论权势还是财富都已到了顶峰,门客自然越养越多。坊间传闻大司徒家门客三千,便都居于此桂院内。
方恒轩入了院门,边走边四处观望。虽说这桂院也属于大司徒府,但他几乎是不来的,三教九流闲杂人等太多,哪里是他这个身份该来的地儿。今日前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找谁,只因那日在南宫阁时觉得那张脸似曾相识,故而才想着来这里寻点蛛丝马迹。
走了一大圈,大多是些素未谋面的门客,连张熟脸都没见着,他暗笑自己,单凭一时眼熟,又怎么就能认定那人就是自家门客呢?或许真是错怪爹爹了。
就在他打算要离开桂院时,却见着两个下人正从一间屋里往外搬东西。
方恒轩心生好奇,拦下一个小厮问道:“这是做什么呢?”
小厮见是少爷,忙丢下手中活点头哈腰道:“三少爷,这屋里的人没了,腾出地方给新人来。”
“人没了?去哪儿了?”方恒轩不解。
“哦,三少爷,您可能有所不知,这些个门客老爷平日养着,到了要用的时候可都是要给老爷出去卖命的。这卖命的买卖,有时候人回得来,有时候就回不来了。若是回不来了,自然要把屋子腾出来。”小厮解释道。
“可知此人是去了哪儿却没回来?”
“这小的倒并不知晓,不过少爷要是想知道小的可以去问问。”
“好。”
小厮转身要走,又被方恒轩叫住,四下扫了一眼并无旁人,他从衣袖里掏出了点碎银子塞于小厮手中:“你们也辛苦,拿点银子留作家用吧,记住了,别跟任何人提起我来过,即便老爷问起来也不许说。”
小厮见到银子自然眉开眼笑:“按说,只需三少爷一声吩咐,小的就该照办……”
“哪儿那么多客套话啊,记得我的话照办就是。”司空念催促道。
只见那小厮感恩戴德一番,忙去办事了。
方恒轩站在院中来回徘徊,心里多有不安,直觉告诉他,他的猜测没有错。
没过一会儿,那个小厮又急匆匆地回来了,凑到方恒轩的面前道:“回三少爷,讣告是打庐州那边来的。”
“庐州?”方恒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知道了,你去做你的事吧,记得不得跟别人提我来过。”
“您放心,我这嘴可比胶水糊的还牢呢。”
小厮乐呵着走开了,留下方恒轩还立于原地,独自叹息。如此结果在他意料之中,南宫阁事发后这几日来,他每每想起那张脸都觉着是自家的门客,然而眼下得到证实后他却依旧一时无法接受。爹爹刚刚将司空兄招于麾下,就要行此不义,虽说暂时嫁祸给了卫家,可若是有一天,司空兄知道了其中原委,怕是连朋友都要做不成了。说到底,司空兄对于父亲而言,与其他门客也无半点区别,可这叫自己该如何是好呢?
这么想着他只觉着阳光晃眼,一阵晕眩,不得不低头闭目,只好轻轻哀叹一声:“算了,不管了,想管也管不到,不如回去看看素素吧。”
再说那司空念离开流漪院后,径直回到海棠院中,心中愁郁却又不知向谁诉苦,人海茫茫,他最信任的那个人已经离他而去了。他觉着心中愤闷,拔出剑来一人在院中拭剑,老阁主指点他剑术的场面又浮现在眼前,触景伤情睹物思人。然而老阁主走的不明不白,连仇家他都不能确定。虽说刚刚在方霍面前他一口咬定是卫扬所为,可实际上他心中也觉得其中疑点重重。来人行凶穿的是夜行衣,还不忘戴着面巾,明明就是怕被人认出来,却口口声声叫嚣着卫司马的名头,还不忘大大方方地留下一封署名卫渐离的书信,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此事是谁所为一般。倘若不是卫扬所为,那又会是谁要故意嫁祸于卫家呢?他能想到的,只有方霍。
他就如此这般坐在一颗海棠树下,怔怔地想了一个下午,心里头越想越乱,又开始后悔起来。当初要不是自己执意要进京搅这摊浑水,要不是入了方家门惹了卫家人,老阁主还可以安享晚年。现在看来,这游戏才刚开始,自己就成了最大的输家,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就在他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的海棠树下发呆时,倒是从院门口进来一人,一直行到他跟前,他才发觉,着实吓了他一大跳。
“还在想老阁主呢?”来人声音柔和温婉,正是金巧儿,换了一身白衣素裙,立于微风之中好似一朵盛开的海棠。
“金大人?”司空念有些出乎意料,“这大司徒府你也进的来啊……”
金巧儿故作得意状,高昂着脸蛋:“这普天之下,除了几处禁地,还真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再说了,官员之间平日里串个门也是正常啊,刚大司徒还与我道谢呢。”
司空念见着她骄傲的模样,心中倒是有了一丝慰藉。
“喏,南宫老先生走了呢,我知道你很伤心,可这也伤心好几天了,过去的事情总得让它过去,才能看到将来啊。”金巧儿安慰道。
“这些天来多谢你劝慰了。”司空念点头道,“放心吧,用不了几日,我会振作起来的。”
说完这话后司空念倒是想起一事来,又接着问道:“田陆在御史台安全不?”
“放心吧,御史台是什么地方,私闯御史台如同私闯皇上寝宫,谁能有这个胆子?”金巧儿自信满满道。
“可在下仍有一事不明,就是……”
他还想继续这个话题,却被金巧儿一把抱住,撒娇道:“你能不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