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司空念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已被制服了的瘸子并没有束手就擒的打算,挣扎了一番都失败后,转过脸来啐了他一口,愤愤骂道:“卫家的走狗!”
司空念猝不及防,给吐了一脸吐沫,一股酸臭味袭来。他倒也不恼,反而放开了手道:“田大哥误会了,我可不是卫家人。”
“不是卫家狗,半夜来我们田市村吠什么?”田陆不依不饶,又重新拾起了地上的棍子。
“哎,看你这模样也是斯斯文文的,为何出口成脏呢?”司空念借着月光好不容易才看清了田陆的模样,竟是白白净净,书生的样子,乍一看倒是与方恒轩有些相似,看上去并非一个粗人。
“斯文?对人斯文,对狗又何必斯文?!”田陆骂道。
“田大哥,你要这么不讲理我就没办法了……”
“我不讲理?你回去问问你主子,他什么时候讲过理?!”
“我们是朝廷的人。”司空念道。
“朝廷?”田陆将信将疑。
“摔在下面的这位正是当朝御史台中丞,此次奉密旨前来庐州,专为调查卫家私盐坊一案。”司空念故作认真地说道。
“我又如何信得你?”田陆已经没了刚才的戾气。
“是小颜让我们来的……”一个柔弱的声音从一旁的坑洞中传来。
“小颜……”田陆喃喃道。
“我们从庐州赶来,在那里遇到了小颜。”司空念解释道。
“小颜不曾欺我……你等着我,我去取根绳子来。”田陆的态度转变很快,听到小颜的名字后便化敌为友了。
说罢田陆转身离开,司空念蹲在洞口朝下喊道:“这小颜和田陆是什么关系啊?怎么一提到小颜,他就变了个人似的?”
“这你都看不出来?!蠢死算了……”金巧儿蹲在下头没好气地答道。
“夫妻关系?男女关系?知己关系?......”司空念在上头瞎猜道。
人际关系对他而言一直是个挺难理解的东西,因为从小他的生活都极为简单,几乎没有人际关系可言。
不一会儿,田陆拿着绳子一瘸一拐地折回来,将绳头放了下去,又与司空念一道将金巧儿拉了上来。
金巧儿似乎伤到了筋骨,上来后依旧满脸痛苦。
“御史大人,又要正骨了?”司空念问道。
“去你的。”金巧儿不理会他,而是与田陆行礼道,“不瞒田大哥,我们正是从小颜口中得知田大哥身在此处的。”
“小颜到底还是了解我啊。”田陆直起身来捋了捋胡子道。
时至半夜,乡间田野里风声呼啸,金巧儿受了伤又有些瑟瑟发抖,司空念有些担心:“田大哥,此处正是风口上,不是久留之处,可否借步去你屋中详谈?”
田陆笑道:“实在惭愧,在下居于这坟头荒山之中,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并无容身之所。”
这样的回答完全出乎司空念意料,他有些惊讶地继续问道:“山下那么多废弃的房屋,田大哥为何不去找一间住着呢?”
“唉……”一声叹息,“一来,我腿脚不便二位也看见了,每日来回村落与这坟头便要耗上一两个时辰,眼下我自知时间紧迫,没有这个余地。二来,若是生活在村落中,我怕卫家人会有可能找到我,他们哪会想到我藏身在这荒山野岭的乱坟岗里。三来,以前不孝,如今有了时间我还想多陪陪爹娘一会儿。”
“令尊身在何处?”司空念听着觉得奇怪。
田陆呵呵笑了两声,指了指刚才金巧儿掉下去的那个洞口道:“从这下去,穿过一条一人宽的通道,便是爹娘的灵寝。”
这话听得金巧儿毛骨悚然,起了一声鸡皮疙瘩。
“原来如此,刚才她不慎掉入洞中,有所冒犯还望田大哥见谅。”司空念忙躬身作揖道。
“无知者无罪。”田陆摆摆手道,“你们来得也巧,万事我已处理妥当,待我把这洞坑填上,便可与二位一同回去了。”
“听田大哥此言,似乎早就知道我们会来?”司空念有些好奇。
“哈哈哈……”田陆仰天大笑,“命里有时终须有,当我被卫家打断了腿抓去做杂役时,便清楚会有这么一天了!”
“卫家竟然如此对待田大哥!”司空念故作惊讶,实则是想激一下田陆多讲些往事。
“卫家上下,没有一个好东西!”终于有人能听自己一吐不快了,田陆倒也很乐意讲讲曾经,“想我田市村,本是田氏一族聚居之地,何等的一片乐土,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如今却落得个人去村空,从此世上再也没有田市村了!连村名都被卫家改成了天石村!”
“卫扬这老东西,真不是东西!”司空念跟着骂道,一边的金巧儿眼巴巴地看着田陆听他讲过去。
“不怕二位笑话,在下虽没有考过什么功名,但也读过四书五经,肚里算有些墨水,开了村中唯一的一家私塾,每日教书育人,琴瑟丝竹倒也安逸。谁知庐州归了卫扬那狗东西后,田市村的好日子便渐渐一去不复返了,苛捐杂税日益增多,人去田荒民不聊生,田家人逐渐离开了这座原本美好的村落。家父念着祖宅祠堂都立于此,便不忍离去,带着母亲与我苦守着家里的几亩地过活。谁知一年前蝗灾旱灾并发,田间颗粒无收,卫家没有开仓赈粮不说,依旧没有停止征税的意思。村里人能逃的都逃走了,爹娘那时积劳成疾,奄奄一息,我只好拿出家里的田契去与卫家借了高利贷,来给爹娘治病。谁曾想到卫家欺负我书生文弱,拿了田契后竟然反悔,说好的十两银子最后只给了我一两,庐州知府又与卫家勾结,对于此事不管不问。这一两银子仅是杯水车薪,没有维持几日爹娘便咽气了,不肖子孙连棺材钱都没法给他们凑足。更可恨的是,卫家依旧不依不饶,收了我的田契也就算了,见我念过些书还把我抓了回去,打断了左腿后给他们做账房……”
田陆说着说着不禁要声泪俱下。
“没想到,天子脚下,一品大员,竟干出如此龌龊的事情。”司空念摇摇头叹道。
“哼,你没想到的事情多呢……”金巧儿本想说‘你以为方家又是什么好东西’,然而当着田陆的面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被抓走时,爹娘尸骨还未寒,我连一具像样的棺材都没能给爹娘准备好,只得看着他们曝尸荒野。不瞒二位,这次逃出来,个人的生死安危我早就看淡了,如今爹娘也得以安葬,只要能再让卫扬那老东西狠狠地摔上一跤,在下这条贱命死不足惜!”田陆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田大哥放心,既然你有此心,我们这次便有了扳倒卫扬的把握。你带出来的那本账本已经呈到了皇上手中,若是田大哥愿意与我们一同进京,做一个人证,那自然再好不过了。事成之后,荣华富贵在下不敢保证,但一定会让田大哥过上安安心心的生活。”司空念见状顺水推舟道。
田陆忙摆摆手:“家破人亡,故乡不再,活在这世上我已丧尽颜面,以后会怎样我也不在乎。”
“你不在乎,小颜还在乎!”金巧儿突然说道。
“小颜……”田陆又喃喃道。
“等此案结束后,我就安排你们重逢。”金巧儿安慰道。
田陆摇摇头,又有些哽咽:“小颜她也不容易,你们不知道……”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见田陆还要往下说,金巧儿忙打断道,“时间不早了,田大哥与我们一道上路吧?”
田陆控制住情绪道:“待我填好爹娘的陵墓便来。”
月黑风高的夜晚,三个人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将刚才金巧儿掉下去的那个坑洞填埋起来。坑洞下面,金巧儿发现的那个通道正是通往田陆爹娘灵寝的通道,想到这里金巧儿不禁打了个寒颤。
田陆找了坛酒来祭过了爹娘,便与二人一道起身往村落走,金巧儿刚刚受了伤腿脚也不灵便,和田陆一样一瘸一拐。
方恒轩躲在那荒村中早就吓破了胆,刚进来的时候有些光亮还好,入了夜竟是黑漆漆的一片,伸手见不得五指,身边有个风吹草动便让他提心吊胆。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先哲也教育过他身正不怕影子斜,可他总归就安不下心来。此次出行他也算吃了不少苦头,一路上的颠簸暂且不谈,一天一夜坐在窗边监视对门哪是他这样的少爷该做的活,今天更好,干脆躲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一等就是两个多时辰。若是司空念与金巧儿不回来了,他该怎么办呢?他心中不由得又想起欧阳素来,平日里衣食起居都由她照顾,并不觉得有什么重要,如今她不在身边,却又分外想念起那份温柔来。
自从上次酒后做错了事,方恒轩故意冷落了欧阳素。倒不是因为他觉得她做错了什么,反而是因为他觉得有愧于她。这次一个人出来,他本想着顺带散散心,却不料这心越散,越是对她思念。
又过了半晌,方恒轩才好不容易盼到司空念他们,上次交易账本时,他与田陆是见到过的,两人互相打了个招呼,一行人便坐上马车启程了。
去哪儿呢?
金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