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规模恢弘,两位大司马的宅邸与大司徒府又都颇有些距离,所以车至右司马府耗了将近半个时辰。
以往大齐历代只有一个大司马,统领三军,然而卫扬助平南王夺位立下头功,功不可没封为大司马。可原本的大司马姜夫晏在夺位中也没犯什么错误,一直保持中立,加上姜家世代军功卓著,故而没有削位的道理。因此才有了两个司马,分为左右。
朝堂之上,现今的姜家虽然不及卫家那般权势,姜府却气势非凡。在几代大司马主持扩建下,俨然已如一座瓮城一般。围墙高筑,阁楼林立,内有自己的练兵场、校马场等军事设施。
司空念坐在马车中望着沿途建筑,连连惊叹,帝王城中竟能容忍下如此的私家府邸,可见先帝有多么信任姜家。
马车在姜府中行了好一会儿,才到凤来阁下。
下车进场,方恒邑大腹便便地走在前面,他要拿出兄长风范来,不断和一些熟人打着招呼。
方恒轩依旧心神不宁地跟在后头,满脑子想的还是昨晚之事。
司空念握了握手中宝剑,虽说今天他不用动手,但是眼下他愈发紧张不安,姜婉烟应该正在那凤来阁上,看着下面的一切吧。想来也是有趣,上次他感到如此不安,大概也是初次见到姜婉烟的时候。
凤来阁下是一大块比武场,看武斗也如同看戏,座次有贵贱之分。一般的平民百姓只能站于外场,黑压压一大片,来晚了或者个子矮那就只能望着前面人的后脑勺。而像方家公子这样的达官贵人,姜府特意搭起了一块高棚供他们一边观战,一边喝茶聊天。
至于那高高在上的凤来阁,除了遮着容面的新娘和一些佣人外,还有两位贵客。依照大齐传统,豪门成亲需要得到皇家的点头认可,以往景帝都会亲临现场,然而眼下身体每况愈下,也怕受了风寒,便由两位皇子代劳了。
这两位皇子正是朝中最得势的皇子。
嫡皇子楚王建元是方皇后所生,论资排辈当属太子,然而事不遂人愿,生下来不久偶染重疾,救是救下来了,却落下许多后遗症,腿瘸眼斜,满脸痦子,相貌丑陋,景帝素来不喜欢他。三皇子雍王建成乃是尤贵妃之子,倒是眉清目秀仪表堂堂,加之其母得宠的缘故,深得景帝欣赏。同来的还有七公主,雍王的胞妹。
皇族高高在上,俯瞰着这场招亲。司空念手搭凉棚,望向那凤来阁,只能得见一片模糊的人影。
方恒邑冲方恒轩使了个眼色:“待会儿得空了该去拜会下皇长兄。”
方恒轩还在发怔,思绪混乱:眼下正身处姜府,她就在这不远处。既然昨夜不是梦境,那么她又是何意?分明记得承诺了她要为她改变,莫不是她还想趁着今天这个档口瞧一瞧自己的勇气不成?
方恒邑见三弟还是那个样子,便不再与他搭话,转而与司空念道:“你瞧,今日卫渐离参赛,卫家竟然无人前来观战,那账本够卫扬老狗受一段时间了。“
司空念点头附和:“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嘛,他们也是自作自受。”
“这就叫自不量力。”方恒邑得意道。
虽然已经进入了比武的下半轮,可场上选手的实力依旧平平。卫渐离这样的水准都能杀的兴起,看上去他今日是自信满满志在必得。
“今年这比武怎么这么弱啊?”看了一会儿,方恒邑抱怨道。他本有公务在身,可为了能一睹这次比武,特意拖了些时日,谁知看到的却是一帮菜鸡互啄。
“怕是里面有人做了手脚吧,姜司马家的乘龙快婿,也是个炙手可热的位置,姜家女儿又是闻名的美人儿,怎么可能只有如今这些泛泛之辈?”司空念冷冷地说道。
方恒轩在一边虽不曾言语,但听到这句‘姜家女儿又是闻名的美人儿‘时,顿时心中愤愤。男子汉大丈夫本该顶天立地,如今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别的男人比武来争夺自己挚爱的女人,真是莫大的耻辱!
“可这次毕竟是姜家嫁女儿,难道姜家也任由卫家这般胡作非为?”方恒邑依旧不解,不过他越来越喜欢与司空念聊天,几日相处下来,此人颇有些见地。
“今天的姜家是姜平的姜家,并不是姜老将军的姜家。”司空念道,“老将军戍边已久,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老将军允的是比武招亲,又怎想到这比武会有人做手脚?到时候即便他不喜欢卫渐离这个女婿,可木已成舟大局已定,再做决断也于事无补了。”
“司空兄的意思是,姜平也配合卫家动了手脚?”方恒邑瞪大眼睛吃惊地问道。
“有没有配合,一看便知。”司空念指了指场下。
按照规则,参赛者各自挑战决出前十名后,再分别挑战姜平,直到胜出者出现。
姜平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与这帮无名之辈交手起来结果毫无悬念,不过在司空念看来,他已经明显留力了。
“不用看啦,卫渐离稳操胜券了。”司空念小声嘀咕道。
“司空兄竟有如此把握?”方恒邑还有些半信半疑。
眼下正轮到卫渐离进场,司空念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观望,一个半路出家的地痞流氓,一个铁血沙场身经百战的将领,该如何表演才能服众呢?毕竟这是众目睽睽,甚至就在两位皇子的眼皮底下。
比武开始,卫渐离的剑法确实精进了许多,也不负他这些年来的卧薪尝胆和岱宗剑法的名声,一招一式都颇有些模样,两人撕斗了好一阵。
“不才不懂武学,以司空兄之见,他们各自拿出了几成实力?”方恒邑小声问道。
“姜平只不过是陪他玩玩罢了,”司空念评价道,“不过卫渐离的实力确实也比我所想要强得多。”
确实,卫渐离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在和姜平拼命,只有他自己知道,眼前这个机会对他而言是有多珍贵。
自打在白鹿院中见到姜婉烟后,卫渐离就再也没有过二心。身为一个富家公子,他虽生性乖戾,也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但唯独女色方面却是从来不近的。在他心中,姜婉烟的位置无人可以撼动。但想娶姜司马的女儿又谈何容易?朝中一山不容二虎,姜夫晏与卫扬向来不和,就算姜婉烟同意,双方的家族也不同意。这让卫渐离一度放弃,命人按照姜婉烟的样貌四处寻找女孩,虽然得不到她的心,至少能得到她的貌嘛。功夫不负有心人,倒是让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不料那女孩进府不久,父亲却另有他用了,为此他与父亲还多次闹过矛盾。好在最终苦尽甘来,他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
姜平拿了卫家的好处,本就与卫家约定故意输给卫渐离,却没想到这家伙今日如此拼命。不过也好,这样倒是显得逼真些,也不失他的面子。
两人叮叮当当一阵鏖战后,卫渐离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姜平自知不可再久战,故意露了一个破绽,卫渐离见状一脚踹来,姜平顺势倒地。
观众中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
真是可怕。司空念暗暗摇了摇头。这高棚之中,加上凤来阁上,懂些武学的也不下百人,见此场景却无人吭声,可见卫家在朝中的势力是有多么强大。
姜平起身,拍了拍身上泥土,脸上堆满笑容道:“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卫公子的剑法了得!出神入化甘拜下风!”
卫渐离倒也客气,行礼道:“若不是少将军之前鏖战数场体力不支,我哪有此侥幸?”
“卫公子客气了,我们卫家向来一诺千金,既然公子打败了我,那以后你我便是一家人了!”姜平宣布道。
一个小人得志,一个矫言伪行,司空念暗想道,倒是一丘之貉。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不正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么?
结果宣布后,周围议论声渐起,他又侧耳旁听。
“这卫姜两家可都是大家族,如此联姻不知陛下许了没有……”
“你没看有两位皇子在上面么?”
“卫家与雍王向来走得近些,雍王自然不会反对,就是不知道楚王了。”
“楚王处事平和,与世无争,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
“司空兄果然高见啊。”方恒邑连声夸赞道,心中更是暗暗佩服,结识数日来,此人见识超群,所言之事无一不被印证。
司空念摇摇头长叹一声道:“可惜了了。”
说话间他心中也隐隐作痛,嫁给谁不好,偏偏嫁给这个卫渐离……不知她能否心甘情愿呢?
方恒轩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可惜了了’,正和他心,岂止是可惜了了,明明是糟蹋了!他暗暗嘲笑自己,昨日不是还说好了么,要为她习武要为她提剑,可眼下自己还不是像往日里那样,又怂了么?那会明知她喜欢剑术,自己却连拿起剑的勇气都没有,今日哪来的资格在这里为她可惜?也真是可笑!
场中卫渐离依旧喋喋不休,似乎在发表他的胜利感言:“我卫渐离,卧薪尝胆数载,只求能博美人一笑,如今终究梦想成真……还望我大齐儿女,多多习武,以武强身......”
方恒轩听得迷迷糊糊断断续续,他的这番感言不正是对自己莫大的讽刺么?阁中的婉烟又该作何感想?她会不会在等自己出现呢?恍惚间,昨日那番云雨的景象又出现在他脑海之中,只是突然间他成了看客,而那卧上之人,不正是这千刀万剐的卫渐离么?!
不知为何会有此念头,方恒轩惊得一身冷汗,却见那卫渐离还在场上嚣叫着。他顿时怒火中烧,事到如今若还能无动于衷,不如割了进宫得了!
好一个白衣书生方恒轩,一把拔过司空念手中的剑,拨开人群跳下高棚冲入场中喝道:“既是比武招亲,那先过我这关再说!”
话音未落便提剑冲着卫渐离砍去。
谁又能料到,平时半点脾气没有连剑都没怎么摸过的方恒轩,此刻会做出如此举动?方恒邑惊得嘴都合不拢,司空念呆立一边提着空空的剑鞘。
如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要以卵击石!方恒邑和司空念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方恒轩的目的,连忙唤他回来,可为时已晚。方恒轩如同着了魔一般疯狂地朝着卫渐离而去。
卫渐离正自鸣得意,却见一人冷不丁地冒了出来,出于本能他慌忙拔剑格挡,双剑撞击在一起迸发出一声冰冷清脆的巨响。
方恒轩到底是没用过剑,哪体会过这兵刃相击的威力?虽说卫渐离并未用力只是下意识地挡了一下,却已震得方恒轩虎口剧痛,趔趄了好几步。
卫渐离心中恼火,何人如此大胆敢来坏老子的好事?定睛一看,眼前不是别人,不正是自己的死对头,方家三少爷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竟敢提剑来斗?又转念一想,到底还是为了姜婉烟,这份勇气倒也令人钦佩。不过武场上向来刀剑无眼,平日里恨不得揍他一顿以解心头之恨却忌惮于他的身份地位无从下手,今日倒真的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了,竟自动送上门来,就算不打他个半残,也该让这小子在婉烟面前好好出出丑了!
如此一想,卫渐离便提剑杀去,方恒轩哪见过这架势,茫然失措呆若木鸡,双手颤颤巍巍到底是握不住那剑柄,虎口依旧痛得厉害。
平日里见人使剑潇洒自如,眼下方知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道理,可为时已晚,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婉烟,为了你,怎样也都是值了!
方恒轩心中一横,用尽全力握紧了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