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郡置于高祖年间,原为英布四郡中的一个。豫章郡下又有十八县,海昏便是其中之一。
元康四年的初春,海昏城的枯山瘦水迎来了一只华丽而绵长的车队。海昏街头的布衣百姓无不驻足观望。前队是几十辆载着漆木巨箱的大车,紧随其后的是十几辆锦缎华饰的辎车。堆秀的车帘不时被挑起,露出车中的艳若桃李的女人们。可是海昏蔽旧的街景,却令车中的女人们一片愁云惨雾。
辎车后的骏马上,那个风流超拔的男子却神色泰然。他右手笼着缰绳,左手怀抱着一个身着红衣的女童。女童头上扎着两个环髻,低头把玩着一串红色的绳卉,憨态可掬。一个总管模样的太监跟在马旁劝说着,让马上的主人将怀中的女童放下马来。马上的男子却不羁一笑,双腿一夹马腹,跃马向前而去。管家望着马蹄荡起的尘土喟然长叹了。
车队绵绵而行,向着城外的彭湖西汊而去。那里的水泽丘陵间,有一座前朝荒废的行宫,前些日子忽然开始修整。海昏的百姓此时才明白,原来那是为了这一行人的入住。早有消息灵通的人在街头小声议起,这是从昌邑贬至海昏的废帝刘贺,将以四千户食邑于此处建海昏侯国。
人们对于成王败寇的结局并没有太大的感慨,反而对于能亲慕这位著名的皇族美男子的风采而欣喜不已。更没有想到的是,原以为应是心如枯木残草的他,竟然悠然马上,怀抱着一名女童。有人小声说起刘贺的往昔的荒诞不羁,和传说中的宫廷狎童之风,才开了个头,就被为车队开道的军士喝止住了,“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马上的乃是侯爷的女儿,刚刚被皇上册封了的乐菱公主。”
刘贺从昌邑带来的三百多旧宫人,陆陆续续在丘陵水泽间的常庆宫苑中安顿下来。既为旧朝行宫,常庆宫自然比原来昌邑宫殿小了许多。而由于刘贺爵位的削降,宫人在迁徙前已遣去了大半,吃穿用度更是比不得从前。刘贺的各位夫人每每相见都相拥而泣。然而她们的凄恻之声并未传到夫君的耳中。刘贺自到了这里,便寻了宫中朝向彭湖的一处称作鄱园的别院独自而居。除了郑耳便只有朱儿偶可出入。
豫章很快进入了雨季。淅沥的雨水自檐口珠结而下,湖上水气苍茫,一如那坐在面向湖水的轩亭中之人的心事。男子面如冠玉,半卧半坐于亭中的榻上,手中还是那只青瓷的玄纹酒壶。
刘贺一边饮酒,一边等着通往轩亭的廊上传来脚步声。自移入常庆宫,不,甚至在举家搬迁之前,他便让郑耳隔几日就带了朱儿来他的园中。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这个言语不多的小人儿,但他喜欢和她相处的时光。她永远独坐在他的脚旁,安静地玩着自己手中的玩具,像是一片小小的红色的影子。
大多时候刘贺只是自斟自饮,间或瞥眼过去,有时也会捕捉到她偷偷的目光。她的目光大多时候落在他腰间的红色绳穗上。自朱儿那次说了要挂红绳的话,刘贺便让人编了红色的绳穗挂在她的衣襟前。然而小人儿沉默却并不呆傻,认得出两束绳卉结法的不同,她虽不再向刘贺讨要,却时不时会偷眼打量刘贺腰间的那束红彤。刘贺也不说破,倒仿佛和她共守一个秘密似的。他喜欢看她发现自己的偷窥被发现后,羞涩地晃着梳着两个小环髻的脑袋躲目而去。刘贺便会想起自己少时的时光,那时他还未曾注意过红衣。也许许多年前红衣也总是这般羞涩而矜持地偷眼瞧他。刘贺每每想到此处又会烦躁起来,砸了酒壶,醉意熏熏叫唤起廊下候着的郑耳,让他把朱儿领出园去。
这一日,轩廊上的脚步声来得比平时都要晚些。刘贺在雾雨的寂寥中等了许久,忽然听见低低的啜泣之声,回过头看见郑耳怀抱一个红衣小人儿正沿着廊下走来。那小人儿却正踢着脚挥着手要挣脱而去的样子。
“公主……公主……先陪王爷一会儿……一会儿就带你去取香包”
“怎么回事?”刘贺皱眉道。
“宫里的瑞公公从长安来了,送了宫中的绣娘制的香包给公主,说是端午节到了,皇上挂念,特让人送了驱病驱邪的香包来给公主。”郑耳勉强放下手中挣扎的朱儿,又道,“只是才送到了公主手中……就被二夫人的女儿持辔小主子抢走了。公主不依,与她争闹了一阵子,二夫人见了便……便……”
“便怎样?”
“便打了公主……又将那香包给了持辔小主子。”
刘贺皱了皱眉,他向来讨厌争宠的女子,也不喜欢争宠的儿女。刘贺有些忍耐地看了一眼哀哭不止的朱儿,放下手中的酒壶想要将她拉过来,帮她擦去小脸上的泪痕。
朱儿却猛地甩开刘贺,向亭廊的另一端跑去。郑耳返身急追,把朱儿凌空抱起,大步走回,又把挣扎的朱儿放回刘贺脚边。
“我要娘……我要娘……”一向不多话的朱儿忽然叫起来。
“公主……公主……一会儿就带你去找二夫人。”
“我要我娘……我要我娘……”
“你娘是谁?”刘贺忽然失笑问道。
“我娘是鞋(结)绿。”朱儿愣了一愣,口齿不清晰地道。
“对。对。你娘是鞋绿。”刘贺骤然大笑起来,那笑声渐渐转为癫狂,仿佛这是一件荒诞至极的事情。朱儿吓愣在那里,双手捂起耳朵,又闭起眼睛,仿佛要将那笑声屏蔽而去。
刘贺却忽然将手中的酒壶砸向一旁,伸手将朱儿的小手从她的耳侧拉开,“你捂什么耳朵,你娘不是她,不是红衣,该捂耳朵的人是我。是我。”
朱儿终于嚎啕大哭起来。刘贺颓然松了手,默然起身,歪歪斜斜扶着廊柱向轩外走去。
郑耳叹了口气,俯下身去轻拍着哭得噎了气的朱儿,“小主子,怎么总是挑不该说的说呀。”
自朱儿那日哭闹之后,便一直没有再被郑耳带到鄱园来过。鄱园很是清静了几日。然而刘贺却每每在院中饮酒至酩酊不省人事。大夫人听说后,便寻了郑耳,与他合计着要请豫章一带有名的傩戏班子来常庆宫中闹一闹。一来是要驱驱这旧宫苑中的怨气,二来也是要与几个院中的姐妹在千里迁徙之后聚上一聚。傩戏是豫章一种驱鬼逐疫的面具舞,又与杂技,武术,幻术,歌唱等合并,成为一种绵延几日的热闹表演。
郑耳领命,便命人在常庆宫前的广场上搭了戏台,请了闻名豫章的一个戏班来宫中表演。
头一日的表演是吞刀,吐火,扛鼎一类的杂戏。第二日以角力相斗的角觝戏为主。第三日,方进入伶人戏的表演。先是带着彩漆面具的舞者跳得古朴庄重的祭祀舞。接着是身着兽衣的九只'人熊'随着音律起伏不定形态各异。这戏班的表演虽比不上往日宫里的丝竹雅乐,却热闹无比,着实将这苍凉宫苑中的幽怨之气,驱走了许多。
刘贺的各位夫人带着各院的小孩子聚在戏台周围的楼阙上,刘贺也难得地从鄱院中移出,歪坐在戏台正前方转为他设置的锦榻之上,酒壶却依旧不离手。这两日的杂戏,他也看得笑,闹着叫,却不多时便又沉入自己的酒醉中去,总是早早地就被抬了下去。
舞台上此时忽然静了所有的锣钗刀鼓,连灯光也暗降下来,只余舞台中央的几盏红秀灯依然点亮。一群身穿红衣,带着白色面具的女伶人来到舞台中央,或立或卧或匍或依,姿态各异凝在空空中。而后一只空灵幽怨的楚歌埙曲,在初降的夜色中升起来。刘贺撑起身子,两日来第一次未用眼角瞟台上,而是转过头去仔细向台上望去。只听站在中心的那名女伶人隔着白色的面具地唱起来:
静女其姝,俟我於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以为美,美人之贻。
这首《静女》本应是一首俏皮欢悦的小儿女幽会的歌曲,说的是少女约男子幽会,却羞涩避而不见,而后又以花相赠的初恋故事。然而女伶人的歌声哀婉,使这首小儿女情歌有一种回首初恋不可复得的凄厉感。
两侧楼阙上的各位夫人都皱起眉心,瞟向大夫人,大夫人也感到曲调的哀伤,便向郑耳使了个眼色,要他切断这个歌舞移向下一个曲目。郑耳会意,一边喊着“停,停,停”一边奔往台下,才要对那戏班的班主开口,忽听刘贺在身后大声嚷道:“郑耳你吵什么吵,本王忍了这两日的聒噪,总算听到一个有些意思的。你却要搅我的兴致吗?”
郑耳回首看了一眼大夫人,却步而退。
台上此时歌声已毕,伶人们皆无声而蹈,忽而欢悦忽而凝重,最后一众舞者纷纷仰卧倒下,只留那个歌唱的伶人孤身立在戏台中央。鼓声骤起,那红衣伶人随着鼓声旋而转之,然而每次当她面向台前时都骤然换过一副面具,有笑脸,哭脸,愁脸,怒脸,惊脸,更换之快令人目不暇接。台下和四面的楼阙上一片惊叹之声。忽然鼓声一震,旋又戛然而止,先前仰卧在地上的伶人们纷纷而起,都已不知何时换过了面具。那领舞的伶人也恰好将脸转向台前。所有的伶人此时脸上都是一副孩童的笑脸面具,咧嘴弯目,澄净可爱。先前觉得舞曲太凄厉的各位夫人,此时倒是一片夸赞之声,更让各院的小主子纷纷向那台上丢起绢花来。
台上的伶人福身谢台,又扬手纷纷脱去面具,露出一张张陌生的年轻女子的脸。
刘贺忽然在台下大声喝道:“不要脱去面具。不许脱去面具。”
台上的伶人们僵在那里,已脱下面具的犹疑着是否应该再把面具带回去。
刘贺又喝道:“已摘了面具的,下台去,下台去……点起灯来。点起灯来。”夜色此时已然普降,舞台中央那几盏红秀灯显得颇为昏暗。几个使女和仆役挑着灯笼走上台来挂在舞台的各角,霎时便把台上照得通亮。
台上的舞者纷纷离去,唯有刚才领歌舞的女子尚未脱去面具,红衣童面,垂首立在舞台中央。刘贺从榻上踉跄而起,向那台上摇摇摆摆地走去。郑耳赶过来,扶着刘贺来到台子中央。楼阙上的几位夫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刘贺宠幸伶人女子也不是第一次了,却每每乱终弃。她们虽然免不了醋意翻滚,倒也安之若素,冷眼看着台上的一切。
刘贺果然凑近那领舞的女子,隔着那孩童的面具看了又看,忽然大声道:“好像。好像。去把彤裳领来,告诉她,我找到一个人与她一模一样的。”
郑耳站着没动,眼角瞥了一眼西边楼阙上的二夫人。二夫人望着台上,却动也未动。
刘贺没有注意道郑耳的异样,不耐烦道:“磨蹭什么?”
郑耳却扑通一声跪下了,涕泪并下道:“小的无能,小的无能,没能照看好公主……”
刘贺愕然,摇摇摆摆伸手抓住郑耳的脖颈,“你说什么?说什么?”手却是越卡越紧,眼见着郑耳的面色涨得通红,目中见白。
西边楼阙上的二夫人再也忍不住,起身道:“彤裳这孩子没有福气,侯爷还是当心自己的身子要紧。”
刘贺听得心惊,酒意都醒去一半,松开了郑耳,转向西边楼阙,道:“什么没福气,不是养在你的院子里吗?她现在人在哪里?”
二夫人顿了顿,垂了眼睛,小声道:“朱儿是在我的院子里……王爷自己去瞧瞧吧。”
刘贺闻言怔了一怔,撇下戏台上的人,歪歪斜斜地向二夫人的园中赶去。郑耳从地上挣起身子,追上去,扶住踉跄的刘贺一起向外走。二夫人沉吟了片刻,也下了楼阙追了出去,留了一院子目瞪口呆愣的人在那里。
刘贺进了西蔷院便往正屋里走,却被郑耳拉住,向一个背阳的偏屋走去。刘贺推开门,先被迎面的潮气冲了鼻口,他以袖掩鼻进入内间,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儿躺在榻上,似乎在熟睡中。刘贺有些不解,转头瞧向郑耳。
郑耳长叹了一声,道:“公主患了痫病。除了惊厥发作时,便是昏睡如此。二夫人也找过几个医生来瞧过,有的说是胎养失宜,有的说是风邪内扰,但却都没有应对之法。”
二夫人此时也匆匆赶到,接口道:“有一位还是从宫中归隐的御医。几位大夫都让我们着手准备后事。说武帝时的一个小皇子也曾殁于此病,皇上定会原宥……候爷也不必太过悲伤,少个公主养在我们宫中,长安也少些对我们的牵制……”
刘贺一个扬手打在二夫人的脸上,“你怎么敢把彤裳养在这么一个偏屋中……又在这里说什么不吉之言……”
郑耳跪下扯住刘贺的手臂,“候爷息怒,候爷息怒,若真是想救小主子的命,只怕还得从寻大夫下手。二夫人请的薛大夫的确从前曾是宫中的御医,可是就连他也说此病治不得。”
刘贺愣愣地松了扬起的手,对着二夫人低声道:“滚。”
二夫人捂着脸哭哭啼啼地出门而去。
郑耳目送二夫人出屋,又续着前话小声道:“薛大夫还说……除非是当年的太子太傅孟大夫方有这妙手回春的手段……”
刘贺侧耳一震,眼睛望着屋中的别处,眸子却落入往昔的岁月中去,好一阵子都没有出声。半晌,刘贺缓缓坐在朱儿的榻旁,从腰带上将那个红色的同心结取下,与朱儿颈上的绳卉对调过来,轻声道:“好。爹爹就为你,再会一会老三。”
立在一旁的郑耳,一时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