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大雨过后,陇西便正式入了三伏。云歌的心肺之疾虽不算冬病,到底属于虚寒之症,原有夏令医治的道理。孟珏便趁着这伏日,用他这几年潜心研制的汤药尽力驱赶云歌的心肺之寒。云歌自己也刻意闭心往事。于是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云歌的心肺旧疾竟有了很大的起色。身上的鞭伤刀伤也借着时令迅速地恢复了。
这日清晨天色尚早,云歌被鸟儿的啼啭声吵醒了。一缕暖色的晨光透过雕花轩窗,镂了淡紫的木影在雪白的墙上,更镂了一只鸟儿灵巧的俏影在四处张望。云歌动了趣心,便摸索着下了榻,蹑手推门去寻那鸟儿。竟是一只凤头百灵,头顶着一簇墨绿的羽冠站在倚阑上恰恰而啼。那百灵见了云歌并不惊逃,抖着羽冠瞧了瞧她,不紧不慢向廊下飞了一段距离。云歌一时更添了兴致,跟着那鸟儿沿着长廊走下去,眼看要追上了,那百灵却又向前飞去。
一个无意逃一个假意追,百灵和云歌一前一后慢慢地绕到了廊院的一角。无处所遁的百灵终于失去了耐性,展翅越过院墙向空中飞去。直到百灵娇俏自由的身影消失在碧空中,云歌方才撤目回院中,却见回廊尽头的树影花丛后掩有一木门。云歌好奇推开那门,竟是一处别院,型制虽小,却格致静雅,并不像是给下人住的。这虞园看似两进深,却想不到横向还有跨院。
云歌正立在那木门边的廊首四下而望,廊下忽有女子飘渺的声音传来。云歌趋步向前走到两扇虚掩的屋门边,屋中的人语却又淡去了。她举手叩门,又恐不妥,犹豫间却见门扇微错,缝隙间已将屋内的情形流泄而出——一名女子落发素衣坐于榻上,正有一人从她的额顶缓缓拔出一根长长的银针。
云歌一惊,知道自己不该偷看,正要离去,榻上的女子忽然呻吟了一声,侧旁的一个丫头走近,用帕子拭了拭女子额头。待那丫头转身,竟是葵儿。再细看那榻上的女子,白衫紫裙正是丙汐。昔日刘弗陵授针引蛭医心疾的景象赫然跃上云歌的心头,定睛再看,那在榻前施针的不是孟珏又是谁。
云歌退步,恍恍惚惚地靠在廊柱上——伤怀,惊讶,内疚,层层叠叠地涌上来。她觉得胸闷又起,又担心自己的咳嗽惊扰了屋中,便寻了最近的一处院门,推门而去。
门外是薄雾中的空巷,街市的喧哗声却若有若无地从远处飘来。云歌寻着那声音向巷口而去,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像是走在未央宫的甬巷里。她心悸起来,疾步而行,好容易看到了巷子的出口,便欣喜喜跨步而出,却和什么人撞了一个满怀。压了一路的寒气从肺里涌出来,云歌顾不上抬首低头咳嗽不止。那人也不语,伸手在她的背部轻走了几下。云歌觉得舒缓了许多,再抬头时,竟是孟珏。他正一手撑抚着她的背,一手付于身后,极为君子地扶住她。云歌的神思忽然有些恍惚,仿佛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她从未认识过他,她只认得陵哥哥,只和陵哥哥有过一场爱恋。而孟珏从来没有出现过,他只出现在这里,只是一个被她撞了怀的温润公子,在龙支城地街道上,彬彬有礼地扶住一个没头没脑钻出巷子的女子。
云歌大睁着双眼呆呆望着孟珏,直到他眼中暗暗卷起风暴。孟珏忽然垂目整了整微笑,道:“我听到屋外有声音,心道是你,所以跟了出来。”
云歌回过神,连忙挣脱了孟珏的臂弯,闪到街边。孟珏也没有挽留,只将这只手也收到身后。
“我……我是不是扰了她的治疗……”云歌怯怯问道。
“无碍。已是收针时。”
“她……”
“心血不足,寒邪过盛。”
“外毒吗?”
“元气不足,先天使之。”
“那是久病了……可有转机?”
“所幸师傅留有一套归元针法颇对此症……我已治疗半载,今日正是收官之日。”孟珏答得颇为平静。
云歌微微舒了口气,又失神道:“……她说她是从医于你……我以为……我以为……”
“你以为?……”孟珏的眼中似闪过一丝光芒,又倏忽而逝,“确有此事,只因尚未大愈,还没有拜过师门。”
“……我竟让她以带病之躯服侍我……”云歌嗫嚅道。
孟珏道:“体验从医之苦,也是要她见自己的本心。”
“久病之人最能体会医者仁心……”云歌忽然住了口,她大病而后学医之事仿佛不过就是昨日,两人却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正是梓花满枝的季节,晨风轻暖,夹道而载的梓树落黄英英。葵儿寻出巷来,看见孟珏和云歌默然而对立在梓树下,花落肩头,却全不理会。龙支城早起的百姓也远远绕行而望,只道是随军而来的长安贵胄。
忽然马蹄声疾,两个策马的军吏,扬鞭呼啸过街头,直奔这边而来。
驰到近前,那两人翻身下马,一人对孟珏拱了拱手道:“军中事急,赵将军请大夫速回营中。”
孟珏对两人还了一礼,道:“待我将病人送回虞园,一会儿骑我自己的马回营中。”
一名军吏道,“赵将军吩咐,让公子骑我的马回营。”而后略略压低了声音道,“城东今早刚刚戒严,如今只有挂通行令牌的军马可以出入。公子的马匹可能晚些时候才能获准通行。”
孟珏目中一凛,似乎已经知晓发生了什么。
葵儿忙道:“公子公事要紧,我送姑娘回去。”孟珏略一思量,翻身上马随一名军吏向东而去。另一名军吏也徒步向东疾行而去。
“巷子里又促又潮,我扶姑娘从正门回去吧。”葵儿道。
云歌点点头。葵儿便扶起云歌沿着虞园门前的封泽街向正门而去。二人安步缓行,却听街边的几个行人正议论刚才的街头的这一幕。
“听说赵老将军请到了云草堂的堂主,可是刚才这位的大夫?”
“哪有大夫面如冠玉,生得如同庙会上的唱情歌的少年的,”一个人不屑道,“更不要说云草堂是如今大汉坊间最大的医馆,若是个鹤发鸡皮的老翁倒还有些像。”
云歌和葵儿听龙支城中人将孟珏的俊颜,比作庙会上的情歌少年,都衣袖掩口忍俊不止。
“云草堂虽然在各地皆有诊堂,主号却开在长安城中的。”另一人附和道,“就算那堂主是扁鹊再世,也不会现身于这小小的龙支城。更听说他一向行踪诡秘。”
“龙支比起长安虽小,却因为汉羌开战,成为战略重镇,天下皆望之。连赵老将军都亲自出马了,一个医馆的大夫有何稀奇。”另一人不以为然。
“云草堂的背景可没有那么简单……听说与当年的第一大帮石舫颇有渊源,在西域和中原都根基深厚。据说皇上曾几番欲削弱之,都因为官员层层掣肘,无形化解,不了了之……”
“要我说,这大夫若真是云草堂的堂主,那只证明了一件事,”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这盛传的营中瘟疫之事便是真的。”
几个人听罢都纷纷点头,眼中隐露出愁惧之色,抬头远远瞧了瞧街头巡逻的军吏,又都禁了声四下散去。原来这龙支城自赵充国带万余骑兵进驻以来,便重兵把守城门,城中居民已不得随便出入。城内街头也有军吏巡逻,意在规导言论,以防城中居民讹传诈信自生骚乱。
葵儿见那几人一番议论之后又惶惶自逃,轻声啐道:“胡说。”
云歌却止住脚步,回头望了望孟珏和那两个军吏离去的城东方向,紧目蹙眉若有所思——有些日子没在清晨听到东城的操练之声了。
龙支城形成于武帝时期,原本是随着河西四郡的开辟,在汉地和羌地的边界,由于贸易自然形成的镇市。武帝末年,羌人和匈奴人合兵攻汉,李息和徐自为领兵平定叛乱后曾驻扎于此。之后龙支城便由于地理位置临羌地前沿,而被设为西部都尉的府城。依汉制,每郡均设都尉一人,且与郡守分设,职责在于典兵禁,备盗贼。
龙支城的集市民坊皆位于城中偏西处,并以此为中心如墨迹般淡开。及至城东头,里坊街巷越发稀疏,与田陌荒地交织在一处,再往东更融于险峻山势中。城中的都尉所领的汉军,原来便在城东辟出空地修建军营,并依托其后险峻的山势为军营形成天然屏障。
赵充国进入龙支城以来,便以平羌统帅之印,统领守城驻边护民之责,并在原来的军营南侧加建临时的营房,以安置带来的万余骑兵。因而城东一带除了东北一隅因为乱石丛生不宜开拓,尚留有进入山中的道路之外,城东以至城东南全为绵延不绝的营墙所占,哨卡密集壁垒森严,一番肃整景象。
然而这日清晨,守营的军士却将巡卫的范围扩大到了营地西南侧的平九坊和盈正坊中,且以木栏围住,严禁通行。所围的两处街坊均不见居民走动。有好事者在围起的木栏外打听缘由,得到回答也只是简单一句——“巷战操练,勿再近前。”
马蹄声由远及近,围观的民众见一名赤衣的军吏和一名锦衣男子驰马穿过人群,来到围栏边。那军吏从怀中摸出的一块灵纹白玉令牌,向持戟的守卫赫然一抖,道:“冯琸奉赵将军之命带先生入营。”两名守卫眼露敬畏之色,迅速移开了路上的木障。
孟珏和冯琸策马进入封禁区域,却并未向营地而去,而是径直向那里坊中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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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直在捣鼓封面,所以写得不多。另外发现写错了一个武官官职,明天会去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