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一刻,西市街口。
袁崇焕被绑在行刑台的立柱上,他紧闭着双眼,仰着头,神情无比的平静。监刑官等人坐在凉棚下等待着行刑的时辰到来,京城几乎所有百姓都来到西市围观,想亲眼看看这叛国的逆贼被千刀万剐。不知是谁起的头,围在四外的百姓开始细数袁崇焕的罪行,然而翻来覆去都只是投敌卖国、拱手献城、拖延不战这几条,因为他们实在找不出什么罪状,最令人悲哀的是,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知道袁崇焕没有其他恶行,而是他们根本不认识这位一直镇守辽东的督师,更有甚者甚至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名字,而他们的神情,却似有着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一般。所以到最后,已经不再讲袁崇焕的罪状,而是怒骂着…不,是辱骂着,他们并不愤怒,因为无从愤怒。
午时二刻。
百姓们还在辱骂着,突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那蹄声是如此诡异,刚刚好像还在远处,片刻便已来到附近,若是真有一匹马能发出这样的蹄声,那它现在一定正在飞一般地驰骋。突然,一道白影从街上窜了出来,来到人群周围,刚刚停住,只见一个之前叫骂声最响的男子飞了出去,一匹白龙驹出现在他身后,优雅地抬着两只前蹄嘶鸣着。马背上一人银盔银甲,手握银龙亮银枪,正是狄化龙。
狄化龙翻身下马,用枪指着被白马踢飞而出,正呻吟着躺在地上的那个男子:
“无知愚民,你说袁大人无恶不作、无所不为,哪只眼睛看到了?”
那人颤抖着说道:“我…我是听…听说的…”
“听谁说的!”
“我…是…是我编出来的…”
狄化龙把银枪抵在那人的颈上:“袁大人与你又有何冤仇?”
“没…没有…”
“那你为何带头辱骂袁大人!?”
“我…我…”
狄化龙气得浑身战栗,提起枪就要刺下,这时从行刑台上传来一人的声音:
“化龙,住手!”
狄化龙转头看了看袁崇焕:“他们这么侮辱你,你就这样听着?”
袁崇焕笑笑:“哈哈…化龙,你忘了我们守护的是什么了吗?就是这些百姓啊…”
狄化龙看了看地上的人,用枪指着他,对袁崇焕说道:
“就是这样无知的愚民?”
袁崇焕摇摇头:“化龙,他们并无过错,你不要怪罪他们了。”
狄化龙又低下头瞪着那个人,突然举枪便刺,那人急忙闭上眼睛,银枪钉在地上,枪刃距那人的脖颈只有不到半寸的距离。狄化龙撒手离枪,任凭那枪钉在地上,转身向行刑台上的袁崇焕说道:
“大人,下令吧,我们的关宁铁骑就在城外等着呢,只要您一声令下,兄弟们就杀进城来救您出去!”
袁崇焕怒道:“化龙,你想让我的污名永世难清吗,你难道不知道我被诬的是何种罪名吗?竟然还敢出此叛逆言语!”
狄化龙笑笑:“我说着玩的。再说救您一个人还用得着关宁铁骑吗,我一人足矣。”
说着,狄化龙缓步向行刑台走去。监刑官见状,急忙喊道:
“大胆,这是朝廷钦犯,速速退去,否则与他同罪!”
狄化龙充耳不闻,倒也不焦急,散步似地走向行刑台,监刑官喊道:
“此人要劫法场,来啊,给我拿下!”
一群兵丁立刻上前将狄化龙包围起来,狄化龙如入无人之境,走到行刑台上,刚要去解开袁崇焕的绑绳,兵丁便挥刀砍来,狄化龙笑笑,与兵丁动起手来,其间实力的差距自不用表,三拳两脚便将一群兵丁击散,最后还留下了一个兵丁,兵丁惊恐地看了看倒在地上呻吟的同伴,手里的刀不住地颤抖,狄化龙伸手抓住刀背笑道:
“刚好,这绳子系得有点紧,借我用用。”
兵丁这才回过神来,手上发力,想将刀夺回来,狄化龙笑着摇摇头:
“唉…我实在不愿强抢的…”
说着,飞起一脚,将那名兵丁踢出丈许,把刀抛了起来,接住刀柄,想要用刀割开绳索,这时监刑官身旁一个武官搭弓射箭,连发两箭,一箭向袁崇焕而来,另一箭直奔狄化龙,这一招极其阴险,虽然还未行刑袁崇焕就丧命,他们都会受牵连,但他知道狄化龙是为救袁崇焕而来,一定会为袁崇焕挡下,但自己就无法格挡闪避,不死也要重伤。
谁知狄化龙撒手离刀,闪身到袁崇焕身前,以胸口挡下射向袁崇焕那一箭,又伸手抓住本应向自己而来,却已然落空的那支羽箭,武官见状,不禁大惊失色。只见狄化龙胸前的那一箭正被护心镜挡下,而他的右手正握着另一支羽箭的中央,向那名武官戏谑地笑道:
“就这点本事了?你没看到我背后的是什么吗?”
只见狄化龙左手摘下背后的一弯装饰着银色花纹的长弓,将那支接在手中的箭搭在弦上,也未细看,便一箭射出,弓弦轻响,只见凉棚外旗杆上的大旗应声而落。狄化龙又一个转身,从背后取出两支箭,也不回头,只是反过手来,两支箭流星赶月般先后射出,一箭正中监刑官的官帽,刚好钉在官帽中央,箭身半入,一半在后穿出,一半却还留在前面,力道之拿捏,实是令人钦佩;而另一支箭则随后射中武官头顶铜盔的盔缨,纤细的盔缨应声而落,这百步穿杨的神准,更是令人惊叹。
一时间,竟然无人敢上前阻拦,狄化龙脚下轻轻一动,抛在地上的那柄刀又弹射而起,被他握在手中了,他刚要去割绳索,监刑官却又喊道:
“快…快给我拦住他,人犯被劫,我们都要被问罪,给我上啊!”
这一句话点醒了那群兵丁,的确,冲上去并不一定会死,但若是让袁崇焕被劫走,他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所有兵丁,连同被狄化龙打倒的那些都袭了上来。狄化龙笑着叹了口气:
“唉…真是难缠。”
狄化龙与众兵丁缠斗起来,突然背后一柄弯刀袭来,那名武官也冲了上来,狄化龙笑着躲到袁崇焕身边,武官怕伤了袁崇焕,急忙收住大刀。狄化龙笑道:
“砍吧,不用留情,把他砍死了我也省却好多麻烦,你们也可以交差了。”
武官也不答话,挥刀又砍,狄化龙怒道:
“你们纠缠个没完,是不是逼我动真格的啊!”
武官和兵丁闻之都愣了一下,他们对狄化龙的神勇仍然心有余悸,狄化龙趁着这个空隙,一跃下了行刑台,到马前拔出亮银枪,此时那群百姓早已退到远处围观。狄化龙舞枪再战,袁崇焕喊道:
“切不可伤人性命!”
狄化龙笑道:“知道,我狄化龙的枪只杀敌人。”
狄化龙虽然刻意来取兵刃,但不是因为他没有胜算,只是他有重任在身,不敢托大,是以才制造个空当前来取枪。长枪在手,狄化龙便有如化龙升天一般,他的枪法本就为阵前杀敌而创,以单对群正中下怀。只不到十招,四五十人便已全部倒地,不是手臂被伤无法持刀,就是双腿被刺站立不稳,狄化龙将枪背在背后,走上行刑台,捡起一把刀,割开绳索,拉住袁崇焕的手便要离开。谁知袁崇焕却挣脱了狄化龙的手,摇了摇头说道:
“化龙,你走吧,我罪孽深重,甘受一死,你不要为我而犯下无法弥补之过错。”
狄化龙急道:“慕容兄弟告诉你的话,你都忘了吗?而且,难道你还没看清吗,你所效忠的朝廷容不下你,你所守护的百姓不理解你,连你爱的人都已经被他哥哥、当今皇上活活逼死了,你还要怎样才肯清醒过来!”
袁崇焕笑笑:“是啊,你说的没错,正因如此,我甘愿一死,我为保卫大明而生,如今大明最大的敌人已退,现在死去,死得其所,更莫论…她…已在那边等我了,我又怎可失约…”
狄化龙怒道:“想一死了之?没那么容易,我告诉你,你就是死也得死在我的手上!我的大好前途都被你毁了,你得用你的命来偿还,我不容许你被别人杀死,你跟我走!”
“呵呵…化龙,你走吧。”
“少废话!”狄化龙突然出手,点住袁崇焕的穴道,随后将背上的银枪、长弓和箭筒摘下,把袁崇焕背了起来,走到白龙驹身边,把枪和弓箭挂在鞍上,又把袁崇焕抬到马背上,自己也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监刑官见状,摘下插着羽箭的官帽摔在地上:
“完了…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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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费解的事发生在片刻之后。午时三刻,监刑官和那员武将正要带那群兵丁回去领罪,只听远处又响起马蹄声,监刑官和那武官听到这熟悉的蹄声,双腿不知为何,竟然有些要抽筋的迹象,一众人急忙回头看去。只见一匹白马归来,马上之人正是狄化龙和袁崇焕,狄化龙跃下马背,将袁崇焕从马上抱了下来,如此神勇刚毅的狄化龙此时眼角竟然挂着泪痕…
狄化龙将袁崇焕背到行刑台上,解了他的穴道,退下行刑台,跪倒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银盔撞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拜过袁崇焕,狄化龙站起身来,对监刑官喊道:
“你们快滚回来!”
狄化龙说完,转头对袁崇焕道:“大人!你这又是何苦呢!就为了这群败类,你就甘愿忍受三千六百刀?你想死再简单不过,何苦要为了他们而回来受这…这等残酷刑罚呢…”
监刑官和那武官也不是痴人,已经听明白狄化龙话中之意,猜测到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不禁对这个袁督师产生了一丝敬意。袁崇焕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直直看着前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神色更加憔悴,现在的他,似乎没有思绪、没有痛苦,只是一具雕塑,只会喘息,只会眨眼,等待着那三千六百刀惨绝人寰的宰割…
狄化龙紧锁眉头:“我…大人!狄化龙不能陪您了…请您珍重!”
狄化龙说完,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奔涌而出,转过身奔回马前,跃上马背,绝尘而去,此番一去就再没归来。
监刑官愣了许久,才醒过神来,急忙喊道:“来…来啊,把钦犯绑起来,时辰已到,快行刑!”
感激归感激,敬意归敬意,饭碗是不能丢的,他们不是传说故事中那些义薄云天的义士,他们是普通人。普通人最是聪明,他们明白,义气不能当饭吃,既然他们为朝廷打工卖命,就要服从朝廷。钦犯救自己一命还是钦犯,放了他,自己不就也成了钦犯吗,他们还没有傻到那种程度,即便是自己的爹妈妻儿得罪了朝廷,该斩的也要斩,哪怕是让自己来斩也无妨。
这正是:挽起袖子闭上眼,刀下是谁我不管,横竖就是一条命,杀了才好换赏钱。
袁崇焕又一次被绑了起来,刽子手手中拿着一柄比匕首还要短的小刀走上行刑台。按说这种东西若是不刺在人的要害上,压根是杀不了人的,不过凌迟之刑所需要的便是这种效果,若是一刀下去便没命了,恐怕刽子手会很苦恼呢。
监刑官抛出一支令箭:
“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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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迟之刑的鼓声与斩首时先缓后急的催命鼓不同,一直是缓慢的,沉闷的鼓声令人心中憋闷,虽然希望鼓声快起来,但它死活就是那一种节奏,让人不禁为之癫狂。凌迟便是如此:
杀你确实是目的,但折磨死你才是最主要的目的。
第一刀割了下去,袁崇焕没有吭一声,眼皮未跳,就连冷汗也没流一滴。距刑场最近的一间房顶,一位轻裘缓带、白衣银发之人冷眼看着这一切,却没有去插手。这个人是慕容起,慕容起转身,御起剑气离开西市,离开了京城。
没人注意到慕容起,西市的刑罚依旧继续着,三千六百刀,要从中午一直持续到傍晚,许多围观的人由于无聊而离去了,几名女子由于害怕血腥而离去了,其实若是让她们胆子再大一点,她们会留下的,因为她们离开只是因为害怕,不是同情,同情袁崇焕的人都在城外。还有很多人留下了,他们或许真的与袁督师有血海深仇,或许袁督师杀了他爹,或许袁督师抢了他妻子,或许袁督师霸占了他的妻子女儿…
半个时辰过去了,行刑台上的袁崇焕始终未出一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似乎在回首他曾走过的路。这时更多的人由于无聊离去了,由于害怕而离去的也多了些,这次多了些胆子小的男子。最后剩下的真的该是与袁督师有仇的了。
这时一个男子冲上行刑台,指着袁崇焕的鼻子骂道:“都是你这个狗贼,领着敌军来到京郊,我所有的财产和房子都在那里,现在全都没了,若不是我们跑得快,连命都搭上了。苍天有眼,你这个狗贼活该落得这个下场!”
果然是大仇,人虽然没亡,但家破了,确是深仇大恨,虽然你袁督师没抢,但起码你没抓着贼,总要有人背黑锅,骂皇太极他也听不到,就骂你吧…
一旦有人带头,后面的就好说了,剩下的那群人闯过外围官兵的阻拦,纷纷围拢过来,指着袁崇焕便骂了起来,袁崇焕并没有代父从军,他先祖也不是明朝将领,偏偏有人咒骂他的先祖,或许他们已经积了几代的冤仇,这个就不好说了。
不多时,不知是哪位书生喊道:“这个奸贼,大明有此狗贼入仕,简直就是国耻,我虽是一介布衣,却最恨这卖国求荣之人,今日若不生啖其肉,难消我等大明百姓心头之恨。”
于是人们不骂了,都看这个书生,那眼神明显是在说:“没错,说的太好了,合理又有文采,不愧是读过圣贤书的…那你先吃个看看,没毒我们也吃。”
书生本是帮腔,哪知道他自己号召力这么强,只得忍住想吐的欲望,抓起一片刚刚割下来的肉塞进嘴里,毕竟新鲜的可能要好吃些。书生刚把肉放进嘴里,便呕吐起来:
“呸!呸!他…他的肉是臭的!”
他若是说好吃,恐怕没几个人会相信,可他说是臭的,竟然压根一个相信的都没有,虽然看他吐得厉害,但只道是第一次吃人肉的缘故,所以随即便有更多的人挑拣了几片放进嘴里,随即便一致相信了那个书生的话,可是他们信了,还有人不信。
更有一些人爬上行刑台,一口咬下了袁崇焕身上的一块肉,刽子手连忙将那人踢开,可是刚踢开一个却又爬上一群。官兵们方才被狄化龙羞辱一番,又被这群愚民冲倒踩踏了百十来脚,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见此情形,立即便有几名官兵冲上台砍杀了台上几名带着怒容或笑容的百姓。其余百姓这才收敛,但仍是紧紧围着高台咒骂不已,不时有人伸手到台上捡起什么,带着极度厌恶的神情捏住鼻子塞进嘴里,呕吐一阵后,也都承认了那书生所言不虚。
到最后,几乎所有人都呕吐起来。所以他们一致认为:袁崇焕是恶鬼托生,不是人,所以他才会投敌叛国,所以他的肉才是臭的,因为恶鬼只会害人,以各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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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崇焕被千刀万剐,但金军还未退去,他们即将发动下一次进攻,偏偏就在这时,传来消息说,祖大寿带领关宁铁骑离开京城,问他为什么,他说:“俺不管了,俺要回家。”京城官员闻此消息纷纷竖起拇指:“东北来的汉子就是牛,说走就走,绝不含糊,可是…你拍拍屁股回宁远了,京城咋办?”祖大寿倒也实在,他说:“袁督师管,可是管死了,看来这是要命的差事,谁爱管谁管,我可不管。”
崇祯接到消息之后,拿出了一封信,这是昨日夜里他派人命令袁崇焕写的,不过不应该说是命令,因为命令下达之后袁崇焕死也不写,崇祯派去的那个人很机灵,他又说“我知道您是忠臣,可你的手下现在要叛变,虽然他不会投敌,但他想回宁远,这样一来您拼死守卫的京城还是要落入金军手中,如此一来,大明休矣,天下百姓休矣。”袁崇焕笑了,那时他心中是无比纠结,但他还是提笔写了这封信。这封信是劝祖大寿不要冲动,朝廷没那么可怕,金军更没什么可怕,就帮朝廷一个小忙吧。
那时袁崇焕的一笑是为什么,他心中纠结的又是什么,这谁都知道。崇祯说袁崇焕投敌卖国,是逆贼,而崇祯的手下为了劝他帮忙,在他受刑的前一夜到牢里夸他胸怀天下,是忠臣…这崇祯也知道,但他为何还要杀袁崇焕,这没人知道。
果然,袁崇焕虽然不再是督师,但祖大寿还是听他的话的。祖大寿接到信,痛哭了一场便率领关宁铁骑回转了。当最后一日战斗结束后,金军再次败北,无心再战,向遵化退去,虽然五天之后,他们就被追去的孙承宗赶回了老家,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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