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袁军军营。
袁崇焕刚刚从城中归来,狄化龙便问道:“怎么样,皇上怎么说?”
袁崇焕摇摇头:“没说什么,我请皇上恩准我们的兵士进城休整,圣上未准,我又请皇上准我今夜自己留在城中,圣上依旧未准。”
狄化龙怒道:“这算什么啊,我们拼死守城,连进城休息都不准?那你也没见到公主咯?”
袁崇焕摇了摇头。狄化龙继续问道:“还有呢?这么长时间,就说这么两件事?”
“啊,没什么了…”
“是不是皇上责问你了?”
“这也属正常。”
“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没有回答。”
狄化龙大惊:“什么?你傻了吗?那不就是默认你自己故意拖延不战的了吗。”
“我还能怎么说,说我被皇太极骗了,被那些假公主骗了吗?皇上怎会相信。”
“那你把杜采菲带去,让她作证。”
“唉…没用的,算了…”
袁崇焕摆摆手,独自走回帐中,狄化龙无奈地叹了口气,也回到自己帐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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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京城九门换防,袁崇焕防守左安门,因为皇太极正是从这左安门进攻。袁崇焕只有手下的九千余关宁铁骑,他们的背后,是京城固若金汤的城墙,但城上的大炮似乎哑了,并未发出声响…一直没有发出声响。城门是紧闭的,它注定不会为袁崇焕和关宁铁骑敞开,虽然背后就是都城,城中就是京城的守军,但袁崇焕和关宁铁骑是孤独的,他们没有援军,可以依靠的,不是那冰冷的城墙,而是胯下的战马和手中的刀枪。
金军进攻了,袁崇焕依旧下令反冲锋,双方都是骑兵,不必讲求战术,只有拼杀一途。皇太极经昨日一败,不再分兵,而是全军十万人马齐攻左安门,或许,应该说是齐攻关宁铁骑。
明末最强的军队,是关宁铁骑,这点无需争议,更无须怀疑,他们之所以让金军谈之色变,不是因为他们造出了多大的声势,不是因为他们兵力雄厚,而是由于他们是孤独的,他们无所依靠,他们的求生之道,唯战而已。九千对十万,所有记载之中都记载着结果是明军大胜,不是关宁铁骑大胜,没人记得他们的功绩,即便他们没有任何一人阵亡,完美地胜利,即便他们斩杀了敌军几百上千人,依旧没人记得。但相比那些苟且偷生、万世骂名的人,他们是最后的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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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夜,袁崇焕又连同狄化龙、祖大寿一道被召进城中,这次,他没有回来…再没有回来。
城头上,夜风萧索,崇祯帝背对着袁崇焕,一言不发,袁崇焕跪在崇祯背后,不发一言。
许久。
“袁崇焕。”
“臣在。”
“知道朕召你来是为什么?”
“皇上旨意是议饷。”
“你认为呢?”
“臣不敢妄测圣意,但微臣此来并非领饷,而是领罪。”
“你何罪之有?”
“贻误军机,致使金军犯我都城,而且未经受命便擅自驻兵城下。”
“还有呢?”
“臣…不知。”
“那朕来问你,你本有许多机会阻止金军,或早早将其击退,何以不战,致使敌军长驱直入,犯我都城?其次,你又为何要炮击满桂?”
袁崇焕一愣:“满桂?炮击?”
崇祯看了看他身边的满桂:“让他看清楚。”
满桂依言脱去上身的衣服,露出浑身被弹片击中留下的伤痕。
袁崇焕仍旧一头雾水,对二人的举动话语百思不解之时,崇祯便继续说道:
“朕素知你与满桂自宁远起便有不合,但满桂为主将守卫德胜门之时,你炮击于他,恐怕不止私怨那么简单吧?”
袁崇焕惊讶得说不出话,一旁的狄化龙却再听不下去:“皇上,不要听信满桂这小人的一面之词啊。广渠门和德胜门相距甚远,就是快马加鞭,想要炮击满桂之后再赶回来也要半个多时辰,袁大人一直在广渠门,所有关宁铁骑的兵士皆可作证,微臣更是在乱军之中将大人解救出来,他怎么可能又跑去…”
“住口!来啊,把狄化龙给朕拉出去,赶出城外。”
“是!”
“皇上,袁大人他忠义之心天地可鉴,你要明辨是非啊!切莫听信言官谗臣的污蔑之词啊!”狄化龙仍然叫喊着,但已经被拉下城墙去了。崇祯又沉默了一会,继续说道:
“袁崇焕,你引敌军进犯京城,又趁满桂守城之时炮击于他,妄想让京城失守,投敌叛国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好说?”
袁崇焕瞪大双眼,望着他眼前这个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的人的背影,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崇祯似乎也没想听袁崇焕解释,刚刚问过话,便高声道:
“来人,把袁崇焕的官服脱去,押入大牢。”
袁崇焕此时才回过神来:“皇上,臣冤枉!”
太多人说过这句话,所以人们都已麻木了,已经对真正含冤之人发自内心的疾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袁崇焕此时想不到还有什么可辩解的,只能如此喊着。
此时城墙下冲上来一个白色的身影,那身影是如此娇弱,这也注定她的力量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皇兄!不要啊!”
“涵湘?你怎么来了?”
涵湘公主扑到袁崇焕身上:“皇兄,不要!袁大人是冤枉的,他绝不会叛国的!我相信他!”
崇祯终于转过身来,但仍是不看袁崇焕一眼:“你快回去,你还不了解情况。”
“不,我知道,我知道袁大人是被冤枉的,他一心为了大明,比那些只知道弄权和陷害别人的奸臣强出千倍万倍。”涵湘玉手一划,有意无意地掠过满桂,满桂身体一震。满桂虽难免有私心,却并不是奸臣,就在几天后的京城决战,他战死在了城外。但似乎涵湘那纤细的小手有一种魔力,能让人认清心内的私欲,哪怕仅是一丝一毫,也逃脱不掉,“皇兄想要重振大明江山,不是吗?您选定国号为‘崇祯’,不就是为了‘重振’我大明的繁荣吗?而你需要的不就是袁大人这样的忠臣吗?”
崇祯没有理会,在他眼中,袁崇焕已决不可留:“你身为长公主,竟与一个罪臣肌肤相近,成何体统!来人,把他们拉开。”
两名太监上前想将涵湘公主拉起来,涵湘公主却紧紧抱着袁崇焕不放,但她实在太过柔弱,她那纤细的玉臂又能有多大的力量,最终还是被拉了起来,她只得无力地哭诉道:
“皇兄,你不是我原来的皇兄了,你变了,变得不辨忠奸、不分黑白了,我们的父亲和兄长作皇帝的时候,你还是个小王爷,那时候的你只要看上一眼就能明辨朝臣的忠奸,但你也说过,那些坐上皇帝宝座的人却偏偏总是被奸臣蒙蔽双眼。皇兄,你现在也是一样,你若再不擦亮双眼,莫说重振,恐怕大明江山都要葬送在你手…”
“住嘴!”
崇祯挥手一个耳光扇在公主脸颊上,公主登时愣了,瞪大眼睛望着崇祯。她自幼便是金枝玉叶,从未有人打过她,她从没想过,第一个打她的,竟是她一直最为敬爱的皇兄。公主愣了半晌,才“嘤”的一声哭了出来,稚嫩的脸庞之上珠泪涟涟。
袁崇焕紧锁眉头:“皇上,公主是为了您好啊…”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人呢,怎么还不将罪臣押下去?”
这时城下传来几个女子的喊声:“公主!公主!你去哪了啊?”
崇祯闻之,对身旁的人说道:“把那几个宫女叫上来。”
“是。”
片刻,几名宫女被带了上来,几人见了崇祯,连忙下跪:“奴婢叩见皇上,公主。”
崇祯怒道:“你们是怎么照顾公主的?竟然让公主跑出宫来,更是让她跑到城上来,城外正在交战,公主若有什么闪失,杀了你们全家都不足以赎罪!”
几个宫女连忙磕头求饶,崇祯一挥衣袖:“暂且记下你们的性命,快带公主回去,再让公主擅自跑出来,朕诛了你们九族!”
“是,多谢皇上开恩。”
几名宫女刚要上前带走涵湘公主,公主的衣袖中却突然滑出一柄匕首,公主将匕首紧紧握在手上,指在玉颈前:
“你们别过来!别碰我!皇兄!你今日若是不放过袁大人,涵湘就死在你面前!”
袁崇焕见状大惊:“公主!不要!”
崇祯皱起眉头沉声道:“涵湘,不要胡闹。快,把公主带回去!”
宫女刚欲再度上前,只见涵湘手中微微用力,雪白的玉颈上泛出一抹令人心痛的鲜红,涵湘纤弱的身体微微颤抖,啜泣道:
“皇兄,涵湘从没真正求过你什么,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请皇兄放过袁大人…袁大人若是死了,涵湘也决计活不成了…倒不如今日就在死袁大人身边…”
崇祯眉头紧锁:“你何苦如此,你与袁崇焕又无深交,不过见了两面,互相倾慕而已,不要犯傻。”
涵湘公主凄然地笑笑:“你以为我仅仅是为了袁大人吗?我是为了皇兄你啊…而且我与袁大人的感情,你是不会明白的,袁大人的心意我并不知晓,但我却甘愿为他而死,绝不后悔。”
袁崇焕登时泪流满面:“公主…涵湘…”
涵湘向袁崇焕脉脉含情地笑了笑,这时崇祯使了个眼色,他身旁的一个侍卫上前抓住涵湘公主的手腕,将匕首夺下,崇祯喊道:
“将公主带回去。”
几名宫女急忙上前拉住涵湘,涵湘挣扎着想要留下,袁崇焕却微笑着轻声唤道:
“涵湘…”
涵湘公主猛地一挣,从宫女和太监的手中挣脱,跑到袁崇焕的身边跪了下来:
“袁大人…”
袁崇焕笑着在涵湘耳边说了些什么,涵湘闻之笑道:
“呵呵,我都忘记了,是啊…好…崇焕…我在那边等着你…”
袁崇焕点点头笑道:“一定要等我…”
“嗯。”
袁崇焕抱住涵湘,在她的朱唇上深深一吻,崇祯怒道:
“快把公主带走!”
涵湘紧紧地抱着袁崇焕,和他忘情地亲吻着,这一次,那些宫女太监一同拉扯,却没能将二人拉开。许久,二人才缓缓分开,涵湘红着脸轻声说道:
“崇焕…你一定要来找我…”
“嗯,一定。”
看到袁崇焕坚定地点了点头,涵湘欣慰地笑笑,双臂不再用力,立刻便被宫女们拉了起来,这次她没有反抗,任凭宫女将她拉走,但她的目光却一直停在袁崇焕的脸上,袁崇焕也笑着目送她消失在城下。崇祯见涵湘公主走远,这才下令:
“把袁崇焕给朕押入大牢,择日问斩!”
“是!”
袁崇焕被一群侍卫带走,他也没有反抗,只是吟了一首诗:
“一生事业总成空,
半世功名在梦中。
死后不愁无勇将,
忠魂依旧守辽东。”
吟毕,袁崇焕仰天长笑,笑声经久不息,一直延伸到远处,才终于变小、消失。崇祯沉默许久,对身边一个官员说道:“史官。”
“在。”
“你应该知道如何记录今晚的事情。”
“这…微臣明白。”
“明白就好…还有,将有关狄化龙和涵湘的事全都抹去。”
史官像是没有听清,又似没有听懂:“啊?”
“将狄化龙和涵湘的事全都给朕抹去!余下一字一语,提头来见!”
“啊…臣…明白了…”
崇祯的意思是将今晚狄化龙和涵湘出现在这里的事抹去,不过这个史官到最后也没有听明白,但他知道崇祯正在气头上,不敢再问,所以索性等到回家之后,连夜翻遍所有记录,将所有提及二人的史料尽皆抹去了…
后世清廷史官更是奉清国历代皇帝之命,为贬低明朝历代君王,多次篡改明史。亦即因此,竟致使后世不见涵湘公主其人。皇太极验看明代史册时曾发觉此事,涵湘公主这一人物配合袁崇焕,对贬低崇祯实有良助,但皇太极此时正与宸妃(海兰珠)热恋,心境已大为转变,忆及自己曾利用过袁崇焕与涵湘公主之情,心中微觉惭愧,是以未将涵湘公主之名载回史册。史书中漏载官员乃至大臣之事,其时偶有发生,而堂堂皇室宗亲在正史甚至野史中未见只字片语者,此为凤毛麟角之例,可谓空前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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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皇宫。
“皇上!不好了!”
崇祯刚刚退了早朝,来到御书房批阅奏折,门外一个宫女便跑了过来。门前的侍卫将宫女拦住,崇祯说道:
“让她进来。”
宫女走进御书房,急忙下跪:“皇上!”
“何事如此惊慌?”
“皇上…涵湘公主…涵湘公主她…殁了…”
奏折掉到地上,崇祯站起身来,猛地一拍桌案,高声问道: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宫女浑身颤抖,啜泣着说道:“涵湘公主她…在御花园…自缢了…”
崇祯呆立半晌,才怒吼道:“带朕去看!”
“是…”
崇祯跟着宫女,几乎是狂奔到了御花园,花园之中,一群妃子与宫女围成一圈哭泣着,那是在一片花丛的中央。见崇祯到来,众人起身施礼:
“皇上。”
崇祯没有应声,而是看向那名躺在花丛中央的美丽女子,她虽然还带着淡淡的笑容,但脸上已无血色,玉颈上一道刺眼的红印与她的姿容是如此的不和谐,她还穿着她最喜爱的月白色衣裙,她的秀发似乎精心梳理过,梳着一个与她的容颜无比般配的清新脱俗的美丽发式。她躺在这片她曾经嬉戏过的花丛中,似是在安睡,那脸上的笑容似乎在告诉人们,她正在做着一个美丽的梦,这个梦,永远都不会醒来…
崇祯蹲下身来,轻抚她的脸颊:“涵湘…你何苦如此…”
他的一滴泪水落在涵湘的脸上,突然,涵湘的身体泛起耀眼的银色光芒,少顷,竟化作无数五彩的花瓣,飞散开来。众女子惊叫起来:
“啊!涵湘妹妹化作花瓣飞走了!”
“她定是花中仙子化身的。”
“是啊,怪不得她那么单纯善良。”
……
崇祯浑身战栗着望着随风飘洒的花瓣,突然,他愤怒地吼道:
“来人啊!”
“在!”
“给朕传下旨去!今日午时三刻将袁崇焕押至西市凌迟处死,三千六百刀,一刀也不可少,袁崇焕若是提前断气的话,就把行刑之人和监刑官都给朕斩了!不,就诛了他们的九族!”
“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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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之后,城外,关宁军营。
慕容起突然出现,来到狄化龙身边:“狄大哥,朱由检下令今日午时将袁大人…凌迟…”
狄化龙震惊得站了起来,片刻,又坐了回去,冷笑道:
“哼,这皇帝还真够狠的。”
“这是因为他知道涵湘公主为袁大人自尽,所以将这股怒气都倾注在袁大人身上了。”
狄化龙沉默半晌后,转回身说道:“慕容兄弟,我现在无法进城,你带我去劫法场。”
慕容起点点头:“此事非狄大哥不可。”
“好,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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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过半,京城,西市。
远处,一辆囚车从天牢的方向被拉向西市。沿路的百姓全都拿着烂菜叶、臭鸡蛋向车中之人抛去,却仍不解气,嘴里还纷纷咒骂着:
“乱臣贼子!你投敌叛国,罪有应得!”
“竟然想把大明都城献给皇太极,该死!”
“幸好苍天有眼,惩治了你这个狗官,否则还不知道有多少老百姓要被你害死呢。”
“亏得皇上还封他当督师呢,我呸!幸好皇上是明君,没被你这个狗贼迷惑!”
车中的人并没有反应,他只是眼也不眨,静静地望着前方,他就是袁崇焕。虽然眉宇间仍然留着那纵横驰骋于沙场时的勃勃英气,但他的眼中,却只剩下疲惫。他听到了这些怨言,这些恶毒的话全都出自他曾全心全意想要守护的大明百姓之口,当他浴血奋战于沙场时,这些百姓或许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当他立下旷世奇功之时,没有听到他们多少赞许;当他含冤难雪之时,这些曾经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用口中的刀子,狠狠地剜割着他的心。没人知道此刻袁崇焕心中在想着什么,他没有怨怼,没有喊冤,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他用他坚毅的神情告诉所有人:我心中从未后悔过,我所守护的,已然尽力去守护过了,为此,我拼却了性命。人力有时而穷,并非想要守护就一定会守护住,然而这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尽力了,所以,我决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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