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立秋的父母在梦境里铲除掉了国家这一罪恶的机器,他们是名义上的统治者和国家象征。这个理想国度里没有军队和警察,没有暴力机构,主持正义的是各个阶层组成的、全民选举推举出来的公民代言人。
发现和预防罪恶的人,是国王王后和哲学家、诗人、工人建筑师、农民共同提名挑选出来的御林军骑士团。他们是国家正义的代表和惩罚的执行者,负责暗中严密监视一切有可能犯罪的社会败类。羽林骑士团权力至高无上,仅次于全民法庭和国王,职位可以世袭,是理想国中的贵族阶层和保卫者。他们从小接受严酷的战斗技巧训练,沿袭了斯巴达人的尚武好勇和雅典人的智慧哲思。当然,御林军骑士团也要定期接受全民审判,一旦被发现有败类,就会被立即清除掉。罪大恶极者,就地正法;功过相抵者,降为工人和农民,做苦工赎罪,终生不得申请公职;有罪无功者,必遭流放蛮荒之地,终生不得返回理想国。
他们在第二层梦境里生活了很多年,过着秩序井然的幸福生活。后来他们厌倦了这种太过严肃的政治生活,也渐渐对所谓的理想国产生了质疑。对完美国度的质疑开始引发了梦境的坍塌,那个梦境里的天文学家在第一次观测到异常的天象,哲学家和诗人惶恐不安,纷纷用最新的哲学理论和最才华横溢的悲剧性诗歌表达恐慌之情。整个社会开始出现****,御林骑士军团四处抓捕趁机作恶的罪犯,工人和农民阶层人人自危。全民选举组成的正义法庭开始被金钱和权力腐蚀,权钱交易、权色交易风靡全国。农民田地里的蝗虫泛滥成灾,粮食连续几年颗粒无收,大片耕地荒废,人民四散逃难。工人和建筑师设计的万丈高楼成群倒塌,木屋和堤坝爬满蛀虫,摇摇欲坠。
自顾立秋父母亲睡着进入梦境后的第二天,早晨九点十分零五秒,家里的挂钟准时敲响。古铜色老式留声机喇叭里开始播放歌剧《西西里晚祷》,那是他们进入梦境前设置好的唤醒音乐。这种唤醒式音乐是防止进入梦境的人们迷失用的,可以让几个梦境里的人同时听到,以便同时返回现实世界。唱针划过唱盘轨道,发出震撼肺腑的悲凉之声,穿过梦境的迷雾,直达梦里人灵魂最深处,巨大的震颤之力足以将梦中人拉回到现实世界。
于是,顾立秋父亲在第二层梦境里构筑的世界瞬间被歌剧的声音惊醒了,他们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刚好是在这层梦境里度过的四十六年零十一个月二十一天。他对顾立秋的母亲使了个眼神,白发苍苍的妻子会神一笑。几天之后,理想国的子民发现,他们的国王和王后抛弃了他们,去往他们无法理解的神域。
两个白头老人手挽手,一起从宫殿高高的屋顶跌落下来,消失在梦境里。曾经秩序井然的理想国不复存在,留下了一个充斥着混乱和谋杀、散发着权力与金钱恶臭的动荡王国。
从两个疯狂的梦境里醒来后,顾立秋的父亲很久都没有再回去过。他按照自己的政治见解创造的理想国梦境,越来越显得荒诞不经。
他是个中学教师,常常沉醉于乌托邦式的幻想之中。当最初看到那个造梦机器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实现梦想的时刻到了。然而,他在梦里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建造起来的理想国,最后却让他感到无比疲倦,厌烦,甚至绝望。
他开始觉得,最有秩序的东西往往经不起时间的消磨,最终一切有为法,都会堕落为权力和金钱的游戏,就如他们离开第二层梦境后留下的那个烂摊子。
顾立秋的父亲也因此陷入巨大悲伤中,日复一日。乌托邦在他心中像是个梦幻泡影,瞬间破灭了。他不敢再去碰触那个造梦机器,神秘的梦境之城,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明。他强迫自己远离它,偷偷将它藏起来,封锁在储物间柜子的最下面。
然而,那东西像是罂粟,会让人上瘾。凡是用它造过梦的人,最终会陷入思想混乱的泥潭。正如顾立秋的母亲。意志力不坚定的人,一旦对梦境之城上瘾,早晚有一天会发疯。他们从梦境里出来后,再也接受不了混杂不堪、纷纷扰扰、充满罪恶和苦难的现实世界。
顾立秋的父亲接连几天发现,封存梦境之城的柜子被打开过。他对妻子起了疑心,便在一天早晨上班前跟妻子道完别后,中途偷偷折返溜回家中。
当他回到家,推开旧时沉重的木门时,屋里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他看见自己美丽的妻子正躺在藤椅上,头上垂下的蓝色丝线连接着桌上的梦境之城。他用力摇晃妻子的身体,可妻子却毫无反应,没有从梦中醒过来。他尝试了各种办法,用冷水泼妻子的脸,将妻子浸入倒满水的浴缸中,试图用溺水的办法将她唤醒,可是这些方法都失效了。顾立秋的父亲绝望了。他抱着脑袋,蹲在妻子躺着的藤椅旁边,掩面痛哭。
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他父亲的日记中,记录了陷入深层梦境中的人回到现实世界后,出现的可怕后遗症。也记录了陷入梦境迷失域后无法从梦境中醒来的症状。沉陷梦境的人无法用常规方式唤醒,泼水,棍打,点击,统统都没用。只能由现实中的人重新返回梦境,进入沉沦者的梦境,找到他并说服他,让他相信那是虚幻的梦境,才能带回现实世界。拯救者要随身带着一个图腾,可以是任何东西,只要能够证实这只是梦境就可以。
他因此曾经反复叮嘱妻子,如果想造梦,最多只能在第二层梦境活动,万万不可擅自进入更深层的梦境。看来,好奇心很强的妻子没有听他的话,一定是陷入了第三层梦境甚至更深的梦境。